十年之后,宫史宾胃疼难忍,到市医院检查。市医院专家怀疑他得了胃癌,又不敢明说,就建议他去北京检查。
宫史宾年逾70了,觉得进京坐火车太麻烦,上车等车麻烦;到北京下了火车,找医院、打的更麻烦,就到市委办公厅要车。他在“文革”前是11级高干,用车就很方便,现在是全市资格最老、级别最高的离休干部,要车进京看病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先后找到办公厅下属的老干部处主任和办公厅主任,人家都说没车可派。
这些人的回答也不奇怪,因为当时的中纪委对公务用车控制很严格,什么级别的单位能够配车、配什么车都有严格要求,人们不敢随便购车。其次,地方财政困难,也轻易不放款给各机关购车。因此,各单位的公务用车普遍紧张,县级单位更是用车紧张。这就像手机一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手机还叫大哥大,一部上万元,话费还很高,根本不准公款购买,几年之后方由纪委批准购买,当时还搞了一次打击“耳朵上的腐败”活动呢。时间仅仅过去了20年,再看小轿车,私家车已多不胜数了,至于手机就更不用说了,谁家都有,并且以此代替了座机。
宫史宾却不这样看,明明看见许多县级干部都是上、下班车接车送的,怎么就没有我这地地道道的高干用车呢?他不甘心,就想给老部下们打电话。
一想到打电话又遇到了困难。现在的市委大院已经正规化了,不再像他担任市委书记那样了。那时候,除了大门口有门卫、收发外,其它地方没有,否则就不会有吕小臭鼓动人们冲击市委机关了。现在则不然,市委办公楼的一楼、二楼都增添了把门的。他们像小宾馆大堂经理一样,坐在吧台式的柜台后面,先问你找谁,然后由他们打电话联系好之后才让你进去。
宫史宾已到市委办公楼下,刚从办公厅主任屋里出来,再进去打电话找车,显然不合适,想了一会儿就找“吧台”后的年轻人,要求用一用电话。
“吧台”后的年轻人一听,就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行!我们的电话概不外借。”
“怎么不行?我在市委工作了十多年,用一下电话怎么啦。”宫史宾喊叫着说。他如此喊叫不是生气发怒,而是近年来耳聋,说起话来觉得别人和自己一样听不清,话音就像吵架一样,能让满楼人都听见。
年轻人觉得他在发脾气,说话也就声高了:“你工作没工作,我又不知道。”
“你不知道,市委书记知道!”
“既然市委书记知道你,你就找市委书记去!”
“你给我把他叫出来!”
“你好大的口气……”
“行啦!”听见他们喊叫的路过正走出办公室制止住小青年说话后说,“书记出来,你受得了吗?他是咱们的老书记,快赔礼道歉!”
“老爷子,对不起……”
“不行!你就得把书记给我叫出来。我得问问,这是什么规矩?一个老党员见一见市委书记就不行?”宫史宾不依不饶地喊叫着,这次是真生气了,觉得这和革命传统相距太远了。
“来!来!”路过正搀扶上宫史宾说,“先不急着找书记,到我的办公室喝口水再说。”
“这才是市委水平呢。年轻人,学着点吧。”宫史宾边走边回头冲着小青年喊叫。
“坐下喝水吧!”路过正扶着宫史宾在沙发上坐下后,给他沏着茶问,“老书记,有什么事?能给我说说吗?我能解决,就不找书记啦。”
“我病了,医生让我到北京查一查。你说,我这把年纪了,上下火车都困难,想找办公厅解决一辆车,办公厅说没有。我想给老部下们打电话,那个小青年还不准。我不找书记找谁?”
“是这么一回事呀?办公厅除了书记、副书记和常委秘书长之外,只有6辆车,还不够6个副秘书长和5个正、副主任用哩,是有些困难。不过,不要紧,我给你借一辆。”路过正说完,就拿起电话筒拨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当年没有被提拔的问题,一直觉得自己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又入党又被提拔为科长都是宫史宾的功劳,对他的人品、水平极为敬佩,决定借此机会报恩。
路过正连着给当年在宫史宾当权时被提拔的人拨了5个电话,一听说老书记得了癌症,忙不迭的婉言拒绝,不是说要外出开会,就是说在下乡公务,反正是没车可借。路过正愤愤地低声骂道:“都他娘的没良心!不是老爷子当年提拔你们,你们算个毬呀?”
“不好借呀?”宫史宾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从他的脸色和口形上看出了问题,焦急地发问。
“不要紧!”路过正摆摆手说,“请坐下!我就不信连一辆车都借不到。”
“实在不行就算了!”宫史宾有些不过意地说。
路过正拿出一支烟,点然后,只吸了两口,就摁灭到烟灰缸里,拨通了交通局局长的电话,粗声大气地说:“你小子还活着呀?”
“老兄,怎么啦?”交通局局长问,“我都闻见火药味了,谁惹你生气啦?”
“那些没良心的东西们。”路过正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说件事,答应了,咱们今后还是弟兄,不答应,咱们今后就算掰了,谁也不认得谁了。”
“什么事?大哥你说,我要是能办不办就是狗日的。”交通局长诅咒发誓般地说。他对路过正的人品、才能一向十分敬佩,遇到重要的汇报材料、总结材料都要请他指教,从来都没有被拒绝过,结果每次都能获得上级领导的赞赏。他对路过正心存感激,多次邀请他吃饭,都被拒绝了,现在见他求上门来,焉能不卖力气?
“算句人话!我要你把自己的车借给宫史宾书记用几天,送他去北京看病,你还得管吃管住。你自己上、下班、逛窑子,打的、坐别人的车,我不管。”路过正毫不客气地给他下达了“命令”,觉得不这样他们就不会卖力。
“没问题!老书记对我是有恩的,当年如果他不同意我当副局长,我今天怎么当这正局长哩?老兄这事办得好,老书记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都出车出人出钱。”
“行啦!好兄弟,平日里都说自己义气,我看都是扯淡!就遇见了你一个。今晚你就去老书记家报到,问清楚什么时候动身,到北京怎么办。”
“老兄,你就别操这心啦!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报恩或者说巴结的机会!”因为聪明的交通局长明白,今后重要干部提拔,是要征求市里老干部意见的,万一这次老书记不是癌症,那可就成了患难之交。就是老书记不治过世了,自己也会受到众多老干部的推崇的。
“谢谢你叫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良心二字。”路过正放下话筒,兴奋地对宫史宾说:“老书记,事情办成了。你回家等着吧,晚上有人去找你,询问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吃、住都不用你管。”
“谢谢你帮忙!看着你面熟熟的,你叫什么呀?在办公厅哪个部门工作?”宫史宾站起来说。他确实认不得路过正了,当年路过正还不到50岁,而今已经年近耳顺、白发苍苍了。
“我是路过正呀!”路过正搀扶着宫史宾往外走着说,“现在还是秘书科科长,过一年就得去开退休发票。”
“你真是小路子?”宫史宾问着,摆脱开路过正的手站定,转身观看路过正。
“没有小路子,只有老路子喽!咱们走!”路过正说着,又要搀扶宫史宾出楼。
“哎哟!”宫史宾依稀想起了当年路过正的面容,认清了此人果真是路过正,惊呼一声,甩开他的手,低着头往外走,眼泪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他知道县团级是官场上的一道极为关键的“坎儿”,为当年的一时一事阻挡住人家,近似于毁灭了他的一生,为此羞愧难当,更为自己当年对干部的苛刻要求而自责,还好意思和他说话?
“老书记,慢走!有事还找我!”路过正跟着他喊。他不知老人此时此地的心情,还怕他将来遇到困难无人帮助。
宫史宾什么也没说,依旧低着头向前走,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怨气:“你个路过正也太实在了,在我离休后找我一次也行啊。后来的几个市委书记还是给我面子的,只要我一句话,你也不会在科级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几年呀!”
当晚,他在送走登门拜访的交通局局长后,感慨万千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如下几行字:“一生提拔干部无数,到老没人出面帮助,唯有压住路正未提,不料就他求人相助,真想挽救这一失误,只恨回头难觅道路,遗憾终生难以出口,只能到死难以瞑目!劝说各级后辈领导,用人切忌一叶障目,虽说为党为民选人,但也应看此人全部,只凭一时一事任用,此人定会白眼相顾,在你老后尚且如此,对民肯定飞扬跋扈。”
几天后,他从北京检查完身体回来,根据北京医生的医嘱到市人民医院住院。
市委书记得知这一情况后,当晚就去医院看望问候。
“胃病没什么,输几天保养胃黏膜的药就没事了。”宫史宾苦笑着说,“就是心病难医啊。”
“有什么心病,尽管给我说。”市委书记笑着说,“只要我能管得了,肯定让你满意。”
“恐怕你也帮不了喽!”宫史宾依旧苦笑着说,“我欠了一个科级干部一笔债,现在想还,可是他的年龄有些大了,这债没法还了。”
“你说的是路过正吧?”市委书记笑着反问一句说,“他的情况我知道了。我准备提议让他从党史办主任和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中,挑选一个,等他定下来之后,我就建议组织部进行考察,交由常委会讨论。”
“能不能通过?这可都是正县级岗位。”
“不会有问题。”市委书记以肯定的语气说,“要实事求是嘛!这个干部是两办目前资格较老的,熟悉咱们市的历史,笔头子硬,撰写党史和文史都是最佳人选,我想常委们不会有意见。关于越级提拔,需要省委组织部批准,我亲自去说,他们会给我面子的。”
“哎哟!”宫史宾双手抱拳作揖说,“我这病算是根除了。不过,千万不要说是我的意见。”
“你别给我闹难看了。”市委书记急忙抱拳还礼说,“我怎么当得起呢。我不说你的意见,但是要开一个全市干部会,先表扬路过正,后表扬交通局长,让大家明白尊重老干部的重要性。现在有些干部太不像话了,过河拆桥,数典忘祖,自以为是,道德沦丧,禽兽不如。”
“有点过了吧?”
“不!”市委书记又摇头说,“一点都没过头!不尊重老干部就是不尊重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我们的老干部,不管哪个时期的,都是为党、为革命、为社会主义建设、为改革开放做出过贡献的,没有他们哪有今天?每一个干部都应该尊重年长于自己的干部,否则就是不懂大小,没有规矩,还有脸讲什么精神文明建设?讲什么传统文化?”
“我支持你讲的。封建社会还讲尊老爱幼呢,我们难道还不如他们?”宫史宾说着,又潸然泪下了。
几天后,路过正和交通局长经市委研究、省委组织部批准,分别被任命为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和副市长。
全市干部对于这两人的提拔感到意外,纷纷在私下里猜测着,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