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史宾是个抗日战争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认字不多,却爱每天写日记。翻开他的日记本,我们看到了下面几行字:“1981年3月9日下午,研究干部,拟提拔路过正为办公厅副主任,因其酒后失态,故决定暂时不提,考验一段时期后再议。”
日记中的路过正是个知识型干部,195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市政府办公厅当秘书。他聪明好学,文字基础扎实,政策水平较高,“文革”前市政府出台的文件和重要的领导讲话大部分出自他手。他要求进步的欲望强烈,只因出身于资本家家庭,不但没有解决组织问题,反而在“文革”中受到了强烈冲击,几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在那一段日子里,他相当苦闷,经常以酒浇愁,就渐渐地爱上了“杯中物”。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10年“文革”宣告结束,他看到了光明前途,再次焕发了青春,工作起来十分卖力,很快就入党并被提拔到了秘书科副科长的岗位上。后来。市“革委会”办公厅撤消,分成了市委办公厅和市政府办公厅,他就成了市委办公厅的秘书科科长。短暂的几年时间,他连获两次提拔,对组织感激不尽,工作更加卖力是不言而喻的,在中央强调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时候再次被列入提拔行列也就顺理成章了。
1981年3月9日,他因为晚上要值夜班,所以办公厅主任让他下午休息。他觉得下午没事,就在中午与几个朋友喝了几杯,以备下午安然入睡,晚上不会打盹瞌睡误事。酒后,他溜达着回家,路过市委大院门口时看见上千人吵闹着要见市委领导,便站在后边观看。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十年“文革”在各地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需要拨乱反正一一甄别而平反昭雪,工作量极大,甄别也需要一定时间。受冤、假、错案迫害的群众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急于获得平反昭雪的愿望强烈,容不得拖延一时半晌,就迫不及待地上访告状诉冤,甚至于冲击党政机关要求领导接见。那时候,各级领导对他们的心情十分理解,从中央到地方,都成立了接访部门,由他们负责安排上访人员的吃、住问题以及甄别时间。对于其中耐不住寂寞而冲击党政机关的人,领导能当场出面解决的就立即安排人落实,对于一时难辩真假而不便当场表态的则耐心说服先打发走再安排。这样一来,领导的工作势必会受到影响,为接访深感头疼,嘱咐下边的工作人员耐心说服上访群众、尽量不让他们冲击机关的话就多了起来,如在开会时遇到上访群众冲击就能躲就躲,转移到其它地方继续开会。
路过正作为市委办公厅秘书科长对于市委领导的这一意图是非常清楚的。他虽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是依旧清晰地记着此时市委正在召开常委会,这是不容冲散的重要会议。他站在一边观看,并不是看热闹,而是认真观察上访群众动态,准备在万不得已时向市委领导汇报,请他们定夺会议转移与否。他这一看不要紧,立即目瞪口呆了。
他看到面前这个上访群体尽管男女老幼都有,但是主力却来自市内一家工厂,这些人披麻戴孝地吵闹得最凶,其内容是为两个在“文革”武斗中死去的工人平反和严惩杀人凶手。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工厂的造反派头头吕小臭,本是一个不安分工作的游荡职工,“文革”一起,拉起一支队伍造反夺权,整天挎着一把日本战刀,手持一支德式冲锋枪,带着一群激情涌动的小伙子高喊着“破四旧,立四新”和“造反有理”的口号,到处夺权打砸。有一天他带人到另外一个纱厂夺权,受到该厂职工的抵制,便动手威胁,引起武斗。他们有刀有枪,但人数不多,该厂职工手无寸铁,但人数众多,开始只打了个平手,后来随着各自援兵到来,他们占了上风。危急时刻,支左的解放军赶来制止了这场武斗,清理武斗现场,发现职工死亡十余人、负伤近百人,吕小臭也有两个弟兄死在了纱厂车间,其死因不言自明。支左的解放军本想严惩这帮恶棍的,不料吕小臭身后有“上头”撑腰,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这事放下了。吕小臭因此而名声大震,竟然在市里主管部门弄了个大官当。“文革”结束,吕小臭作为打砸抢的“三种人”被清洗一点也没冤枉他,那两个在武斗期间不知被谁打死的坏分子没被追究罪责就算便宜了,还搞什么上访请求平反呢?
路过正想到这里,仔细观察这些上访人员,竟然看到了吕小臭的身影。尽管吕小臭已经化了妆,但是仍然难以逃过路过正的眼睛。路过正在“市革委”成立前,经常看见他带着自己的几个打手耀武扬威地到市委教训被打倒的市委领导,在“市革委”成立后自己被下放到他所在的工厂劳动改造,更是天天能够见到他和他的打手,怎么会看错呢。路过正再看这群上访者,又看到了吕小臭的几个打手也混迹其中,更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认为他们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破坏活动,大有不胜不收兵之势。
路过正想到这里,当即转到市委后门,进入市委大院后,风风火火地跑到常委会议室,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正在开会的常委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中年人弄懵了,眼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你来干什么?”宫史宾冷冷地问道。
“吕小臭……吕小臭要……闹事。”路过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闹什么事?怎么个闹法?”
“聚集了……千把人,要冲击……大院。”
“你敢确认吕小臭?”
“没有错……我认得他。”
“认错了,你要负责任的。”
“我负责!”
“他是咱们办公厅的老人。”办公厅主任解释说,“吕小臭当过‘市革委工业组’副主任,他还在吕小臭担任‘革委会’主任的厂子里‘劳改’过,不会认错的。”
“怎么办?”宫史宾询问常委们。
公安局局长站起来说:“我把人叫来,抓他!这时候了,他还想造反?真是有天没世界啦?”
“不妥!”宫史宾果断地说,真不愧为经验丰富的老领导,随即就做出了正确反应。“这么多人,你们警察抓谁?怎么抓?”
“不抓怎么办?”公安局长问。
“你可以去打电话,让他们做好准备。”宫史宾手指路过正说,“你马上给财贸工委书记打电话,让他带人来和你一起先把吕小臭弄出来谈谈。我们继续开会!”
“好的!”路过正觉得宫史宾的办法切实可行,应该尽快落实,防备事态恶化,答应一声就匆匆向外跑,不妨脚下有个暖瓶,竟然把暖瓶踢碎了。
“咱们继续开会。”宫史宾皱皱眉说,“咱们的下一个议题是什么?”
“正在研究干部。”组织部长说,“还有最后一个干部没研究呢。”
“好!你们接着说。”宫史宾难为情地笑笑说,“都让这个吕小臭给搅糊涂了。”
“说吧!”组织部长对常务副部长说。
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说:“最后一个干部叫路过正,现年48岁,5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在市委、市政府办公厅做秘书、秘书科副科长、科长,拟任市委办公厅副主任。”
“谁是路过正?”宫史宾皱着眉问。这不是贵人多忘事,而是路过正到市政府上班时是最年轻的秘书,人们都叫他小路子,后来虽然成了老路子了,但是人们很难改口,依旧称他为小路或小路子。宫史宾没有认真问过这事,也跟着别人叫他小路子。
“就是刚才闯进来的同志!”市委秘书长抢先回答。
“你们别笑!”宫史宾笑着说,“不是我官僚,而是你们都叫他小路子,我还以为他叫萧露呢。这个萧露和销路同音,叫做小路子挺好的。好啦,大家议议吧!”
常委们收敛笑容,纷纷表态:
“这个同志不错,有才能,人品好,不是因为家庭成分高,早就提上去了。我同意提拔。”
“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没有问题,同意提拔。”
“现在讲究知识化,咱们大院就这么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同意重用。”
“这些年的大材料都是他扛着哩,不提他提谁呀?”
“这个人不管哪个方面的材料,只要有人找,他都帮忙,人缘也很好,早该提啦!”
……
“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宫史宾在大家发言完毕后说,“这个同志确实不错。不过,你们刚才注意了没有,他进来时带进了一股顶鼻子的酒气,白天喝酒可是办公厅干部的大忌呀!”
“办公厅主任给我说了,他今天值夜班,下午休息。”市委秘书长急忙解释说,“他长期写材料,患有失眠症,中午喝酒,为下午睡觉打基础,晚上能好好值班。”
“你的意见,我不完全赞成,不喝酒就不能值夜班啦?还有,作为办公厅工作人员得随时具有应变能力,醉醺醺的怎么应变?还有一件事,你们没有注意,他临走踢碎了一个暖瓶,这说明他还不稳重,说重一点就是不成熟。在咱们这儿踢了不要紧,跟着你们到省里开会、中央开会,踢一个暖瓶就是大事,起码让人家说咱们的人没修养、不懂规矩。我的意见是,办公厅主任散会后再和他谈谈,我们再观察考验一段时间再议,怎么样?”宫史宾说完,目光扫视全体常委。
书记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大家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跟着“班长”走吧。
市委常委会圆满地结束了。会后,宫史宾听取了财贸工委书记的汇报:财贸工委书记一到市委大院门口,就根据前一阶段查找“文革”中实施打砸抢“三种人”的结果,指认出了吕小臭及其帮凶。他们妄图蒙混过关,却在熟悉他们的路过正面前不得不垂头丧气低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随即赶到的公安人员据此对吕小臭及其帮凶实施了拘传,查清了他们大闹市委的目的,即借平反冤假错案之机,煽动两个已死打手的家属与其狐朋狗友迫使市委为两人“平反”,接着就以此为名迫使市委也为自己平反。
真相大白了,市委最挠头的事得到了圆满解决,工作很快转入了正轨,接下来又根据中央要求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要求,接连研究提拔了两百余名具备这一条件的干部,替下了原来的年纪偏大、文化水平较低的干部。至于路过正,因为市委书记有言在先,组织部门和市委办公厅只好暂时放下,准备过一段时间再提。
完成了这次干部大调整,宫史宾早已超过了离休年龄,尊重省委意见,办理了离休手续。
随着宫史宾离休,市委领导班子也由省委进行了一次较大的调整,秘书长调到了省委农工部出任常务副部长,组织部长被调往外市担任市委书记,几个副书记也都提拔的提拔、调离的调离,原市委领导班子相当于来了一次“大换血”。新的市委领导对于路过正不了解,谁也没有说过提拔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