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禄的身体早已超过了可以承受的极限,但他咬紧牙,硬挺着,一声不吭。他只想着,如果马必贵被我砸死了,那真是大快人心,除了一个大祸害,很多社员都会拍手称快。因此,他心里充塞着一种畅快感,舒服极了。但是,当想到有可能被民兵打死,即或不被打死,也有可能判刑,坐牢、抵命,却也不能不感到后怕。
后来浩禄的头垂下来,他又一次昏迷过去了。
几盆冷水朝他的头上泼来,他被冷水激灵,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看到头上缠着绷带的马必贵神气活现地站在面前。浩禄想,看来我不仅没有砸死他,而且他的伤势显然并不太重。这时马必贵哈哈地朝浩禄笑道:“小子,老子命大,死不了,嘿嘿,现在轮到我收拾你了。”
马必贵走到浩禄面前,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得意地说:“你打伤革命干部,妨碍执行公务,就是现行反革命。你的家庭还有历史问题,有海外敌特关系。这一下,新账老账一起算,即使不枪毙你,关你个十年二十年没话说。”
浩禄说:“判就判,老子不怕。”
马必贵狞笑道:“还敢嘴硬呀。告诉你,老子不会便宜了你,等老子先把你整个半死,再给县公安局送去。”
浩禄“啐”了他一口,弄得他满脸都是唾沫星子。
马必贵擦了一把脸,恼羞成怒地抽了浩禄一个响亮的耳光。对民兵们命令道:“反革命分子还敢继续顽抗,快收拾他,让他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几位如狼似虎的民兵又一次冲了上来,对浩禄拳打脚踢。马必贵跺着脚凶狠地说:“狠狠打,对阶级敌人不要心慈手软。”
这时,浩禄听到一声尖厉的喝斥声:“住手,别打了,怎么把他打成这样子啦!”
向明玉的声音。
向明玉一手牵着马必贵的女儿菲儿,一手提着一只盒饭。她是给浩禄送饭来的。而菲儿也被吓得哭出声来,直往向明玉怀里躲。
向明玉对民兵说:“快把田浩禄放下来,你们这样会打出人命的。”
民兵们面有难色:“我们是执行任务,哪里敢放人?”
向明玉转向马必贵,央求道:“大队长,快放了他吧。”
马必贵脸色很不好看,冷笑道:“打成这样你心疼了?他是现行反革命加历史反革命,双料货,打死了也就是打死一条狗!等我把他收拾得差不多了,还要送他去关十年二十年。他这一辈子也算是玩完了。”
向明玉眼里有了晶莹的泪光:“大队长,浩禄是我同学,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们在一个班子里共事的份儿上,饶了他这一次吧。”
马必贵恼怒地说:“谁叫他狂妄!谁也不准为他说情,谁也救不了他!”
他朝民兵们挥一挥手:“继续收拾他!狠狠打!”
说完,他扭身朝外走去,“呯”地把门关得山响。
向明玉怔了一下,嘶哑着嗓音喊道:“不,求求你饶了他。”边喊,边朝着办公室方向追了出去。
几个民兵边动手打我,边淫邪地笑道:“没想到你这家伙还颇有艳福,关键时刻有女人为你说话,有女人心疼!”
“这才叫能耐。哈哈哈哈。”
菲儿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放声大哭,并喊着“爸爸”,趔趄地朝外面跑去。
4
向明玉一心想要解救她的心上人田浩禄,把他从横梁上的吊打甚至被打死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从可能被送去坐几十年牢一辈子完蛋的危难中解救出来,从不能离开盐阳获得新的人生的囚笼中解救出来,而且她知道,现在能够解救浩禄的只有她一个人,如果她在此时无动于衷,浩禄或者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一刻也没有犹豫地跟在马必贵的身后,跑到大队部办公室楼上来了。
马必贵站在办公桌前,仍然气不打一处来。在盐阳这一块小天地里,老实说,马必贵就是土皇帝。他造反整人起家,当上大队长,然后统治盐阳多年,他的权势从未受到过如此严重的挑战,除了田浩禄。田浩禄还在读小学时,那天马必贵正要把李雨灵弄上手,却被田浩禄撞见,不仅没能得逞,还被那小子狠狠地打了几棍;这一次,田浩禄竟敢动手用石头将他的额头砸伤,真是在老虎头上捋须,胆大包天!这样的人如果不重重惩治,叫他“永世不能翻身”,马必贵想,今后我在盐阳的威望何在!田浩禄还想离开盐阳,远走高飞,从此挣脱出我的手心,他做梦!
这时马必贵听到了门外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向明玉,也知道她是来为田浩禄说情的。这也是令他十分恼火的事情。马必贵对盐阳的女人看上谁多半就会将她弄上床,干掉,他做这些事情可谓驾轻就熟,但却一直没有对向明玉下手。为什么呢?马必贵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女子读书多,有着一种跟平常的妇女不一般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对于这样的女子,马必贵有几分敬畏,这大约是一个因素?因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马必贵还想在她的面前装出一种伪善的庄重来,企望保持一种“高大”形象,这大约也是一个因素?或者,马必贵在内心里一直对这个女子存有几分怜惜?这倒也有可能。总之,马必贵心里有一点儿乱,一时理不清头绪。没有对她下手,不等于不想得到她、占有她。在马必贵的观念中,女人都是应该被男人玩弄的,都是男人的胯下之物,特别是盐阳的女人,都是应该由马必贵来享用的。
向明玉已经来到马必贵身后,气喘吁吁地央求道:大队长,浩禄是我同学,求您放过他这一次。
向明玉竟然胆敢为令马必贵最为痛恨的田浩禄来说情,简直岂有此理!马为必贵非常恼怒地转过身来,一只手捏住了向明玉的肩膀,像一头怒狮用蹄爪踩住了一只羊羔,逼视着她:“你敢为他求情?”
向明玉虽然浑身在颤抖着,却还是点点头:“是的,求您一定放过他。”
马必贵恶狠狠地说:“如果我不放他呢?”
向明玉在马必贵的面前跪了下来:“我知道大队长其实是很宽良的,您放了他吧。”
向明玉的下跪使马必贵眼睛里都在喷火,他实在想不通,这小子怎么能使向明玉为他下跪?为他不顾自己的尊严?他问:“如果我一定要打死他呢?”
向明玉凄惨地说:“那我也就没法活下去了。”
“你为田浩禄做什么都愿意?还愿意陪着他死?”
向明玉眼泪汪汪的了,但是她仍然没有犹豫,使劲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个女子爱着田浩禄那小子哩。仇恨、嫉妒使马必贵简直要发疯了,他这时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将向明玉抱住,把臭哄哄的嘴唇往向明玉的嘴唇上凑了过去。向明玉躲闪着他,哀求着说:“大队长,别这样,求您别这样。”
向明玉的躲闪,越发地使马必贵兽性大发,他使劲地搂住向明玉,往值班室里的那张小床上拖去。
天上乌云密布,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闪电,大雨就要到来了。向明玉用尽全身力气在挣扎着,她的双脚甚至勾住办公桌的腿,但马必贵一使劲,她的脚便脱离了桌腿。她哭喊着:“大队长,别这样,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但是向明玉不敢高声喊叫,不敢抓伤马必贵,因为她害怕更加惹恼了马必贵,以至给田浩禄带来更大的灾祸。
她挣扎着没有一丝力气了,全身都瘫软了,马必贵把她提起来扔到了值班室的床上。
像一只饿极了老鹰扑向小鸡一样,马必贵张开双臂,扑了上去。
“不——!”向明玉发出无助的、凄厉的尖叫声。
窗外的狂风暴雨向着这栋房子冲撞而来,一时间不知是床在摇晃还是房子在摇晃还是整个大地都在摇晃,一阵尖锐的剧痛之后,向明玉洁白无瑕的身子被闪电和巨雷辟成了碎片。
一个小小的身影通过办公室向值班室这间小屋走了过来。这是菲儿,马必贵之女。刚才她跟在向明玉的后面竟跟丢了,她的父亲马必贵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在楼下的院子里哭了一阵,见没有人理睬,只好止住了哭泣,自己找到楼上来。她来到办公室,没有看到父亲和向明玉,但她看到值班室的门没有关严,还听见里面似乎有什么声音,于是她往值班室走来。
当她走到门口,轻轻地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她不幸看到了人世间最丑恶的一幕。
她“哇”地哭了起来,但是她的哭声却淹没在巨大的雷声里……5
柴屋年久失修了,或者是因为今夜的风太大雨太狂,把屋顶的瓦片掀开了一些,暴雨从屋顶上漏进来,地上已经是一片水流。到处是雨漏,甚至浩禄的头顶上也有雨水漏下来,浩禄身上全被浇湿了。他伤痕累累,原先有些麻木的的痛楚现在陡然变得清晰和尖锐起来,禁不住浑身哆嗦,并轻轻地呻吟。
民兵们都跑到教室里去了,那里不像柴屋里这么破烂,至少能避风雨。
突然,门被推开了,全身被淋湿的向明玉闯了进来。
她扑到浩禄的身上,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腹部,毫无顾忌地“哇哇”大哭着。
浩禄愣住了,不知她为什么大哭?
实在忍不住,便问她,你怎么啦?别哭啦!
她这才止住了哭泣,抬头看看浩禄,突然看到他被捆绑着的手臂,连忙三下五除二地帮他解开了绳索,从横梁上把他放了下来。
浩禄浑身没有丝毫力气,但仍然强打起精神问她:“你这是做什么?你把我绳索解开,马必贵同意了吗?不然的话,他会怪罪于你的。”
向明玉恢复了镇静的神色。她帮我搓揉着麻木了的胳膊,一边对浩禄说:“我已经说服马必贵放了你,同意你到县城当民工了。”
浩禄不敢相信:“什么?他会发慈悲放了我?为什么?你怎么说服他的?”
向明玉说:“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对了,我还让他给你写了一份介绍信。你拿着这份介绍信到民工团,应该是没有问题了。”说着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用材料纸写成的介绍信,展开了,浩禄看到介绍信上面有许多水渍,马必贵歪歪扭扭的字迹却一眼就可以认出,末尾加盖着大队革委会的公章。
浩禄接过了介绍信。向明玉又说:“我这里有十块钱,你拿上做路费。”说完将钱塞进他手中。
终于能够离开盐阳了吗?不是做梦吧?浩禄悄悄地掐了一下自己,好痛!
浩禄感到几分眩晕。这一刻,他真想上前拥抱一下向明玉,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突然想起了覃怡红,想起前天的婚礼。
浩禄身上的确没有钱了。所以,向明玉给他路费,他只好接下了,他想以后有了钱再还给她就是。
向明玉出神地看着浩禄,又说:“你连夜顺江往县城方向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碰到车就坐车,不要让马必贵反悔了再派民兵追上你。”
浩禄不解地问:“我不能回家跟我妈告别一下吗?”
向明玉说:“还是不回去的好——这或许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先冲出去再说。你妈那里,我去告诉她就是了。”
浩禄点点头:“我走了,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向明玉抱着浩禄的行李袋塞进他手中,说:“快走吧,不啰嗦了。”
于是,田浩禄提着行李袋,走出了盐阳小学。幸好此时骤雨已经初歇,只是路上仍满是水流和泥泞。他望着家的方向,“卟嗵”一声在泥水里跪了下来,心里说,妈,不孝儿子田浩禄来不及跟您告别,先走了,请您体谅儿子的难处。
他走远了,转过身来回望,向明玉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仍然在雨水中目送着他,向他挥动着手臂。
第二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浩禄出现在县城东郊、清江边上的白凤滩工地。他浑身无力,把被窝往铺板上随便一支,躺在那里便起不来了。朱舜听说浩禄来了,忙到他的工棚里来看望,关心地问,浩禄,怎么啦?累了?他用手摸了摸浩禄的额头,哟,发烫哩。走,让司机送你到县城看病。浩禄连忙说,您不用管,我只是累了,身体不适,过一晚上就会好。
浩禄听到朱舜吩咐让食堂里的师傅给他煮一碗面条来。他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吃,可是他甚至没有力气来跟朱舜说不让煮面条。
不多会,食堂师傅把一碗面条端到浩禄的床前,浩禄说,你端回去吧,我的确吃不下。
晚上,浩禄觉得眼皮沉重,好睏呵,但或许是白凤滩的涛声太吵了,他睁着眼睛根本没有办法入睡。这一段他经历的点点滴滴,像是过电影一样的在我的眼前一遍遍地闪现,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工棚外天色发白,“滴滴哒哒,滴滴哒哒”起床号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