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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禄虽然是夷水区民工团的民工,但并不是那种下苦力的民工,而是全脱产蹲办公室的文书。浩禄没有带粮食来,但朱团长让他在伙食团先吃饭记账,等以后他有机会回区里给浩禄落实政策,参加生产队里分配,分配后再跟民工团结伙食账。
尽管这一段时间心情坏透了,但全新的工作给浩禄带来了新奇感和力量,使他渐渐地振作起来。他存心做出一些成绩来,报答朱团长的知遇之恩。他每天挖空心思地采写民工团的新闻,贴了八分钱邮票往县广播电台投稿,电台里差不多每日都能采用“浩禄来稿”。
只有晚上的时间,是属于浩禄自己的。多少次,他一个人徘徊在白凤滩的江边,看着从上游夷水区方向流淌而来的清江水,想念着远方的覃怡红。多少次,他曾跟覃怡红一起坐在江边,幸福地畅想未来,而现在,覃怡红已嫁作他人妇,浩禄坐在江边的礁石上,形单影只,像失偶的孤雁,独自哼唱着那些古老而忧伤的情歌:
昨日与姐同过坪,风又吹来雨又淋。风又吹来撑不得伞,雨又淋来交不得情。人不害人天害人。
生不丢来死不丢,抠砣泥巴捏头牛。泥牛放在田坎上,开口吃草也不丢。半路里丢郎短阳寿……有一天浩禄正在新办一个专栏,专栏的主题是“弘扬长征精神,工作争创一流”。当然这个主题是朱舜团长提出来的。
原来,位于湖北西南部清江下游的巴山县,被一些民族学专家们认为是中国土家族的摇篮,同时也是著名的革命老苏区。廪君后裔的土家人,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大革命时期,贺龙同志六次来到这里发动起义,亲手点燃了革命烽火。一批早期革命党人受贺龙同志的指令,在县内创建了第一支以军为建制的少数民族革命武装——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这一时期,全县参加赤卫队的土、汉儿女达到一万三千人,为革命捐躯的烈士达到六千二百人,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清江以及清江两岸肥沃的土地。后来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由于执行错误路线而遭到失败,硕果仅存的十三名红军跟着贺龙走上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路,而从九死一生的长征路上幸存下来的仅有李华达一人。在经历了长征考验和大大小小数百次战斗之后,李华达虽然身上有八处枪伤留下的疤痕,而且是二等甲级残废,但他却顽强地活下来了,并一步步成长为解放军总参谋部办公厅副主任兼行政管理局局长,被授予少将军衔。
朱舜告诉浩禄,李华达将军也像很多功绩卓著的将军一样,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他被下放到北京郊区大兴县的一个农场里劳动,一去就是十年。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复出以后,李华达将军才重获自由并官复原职。一九七六年春季李华达将军携夫人宋玲回过一次家乡,那一次他回县后听说家乡人民因“十年动乱”和人民公社体制的制约而仍然十分贫穷,很不满意,异常憋闷。当时县革委会负责同志为了接待好李华达将军,专门请某区革委会弄了一条四五斤重的娃娃鱼送到县招待所来。没想到,在接风宴上,将军拍了桌子,整个县城都被拍得为之一震。将军痛心疾首地说:“我们搞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可现在仍然是一穷二百,财政不能自给不说,老百穷得连裤子都没有穿的,我们的良心何在?我这个当官的回来了,你们搞这么些山珍野味倒是舍得动脑筋!你们说,我怎么吃得下去!你们说说看!”县革委会负责同志只好尴尬地换了几盘普通的家乡小菜,但李华达将军终于没有吃得下去,倒是在一餐饭之间流了三次眼泪。后来他听汇报说家乡盛产木瓜、独活、厚朴、黄莲、红栀、江边一碗水、七叶一枝花等名贵中草药,资源丰富,可以办一家制药厂以后,才兴趣盎然地与县革委会负责同志一起探讨办制药厂项目的事。后来回北京后,李华达将军便开始亲自为家乡跑制药厂项目。将军身体本来有病,但他担心岁月不饶人,一心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尽快为家乡人民办成一件事,所以利用自己的老战友有的还在位的关系,到处奔走呼号,为家乡争取项目。
朱团长介绍完基本情况,怎么发挥就是浩禄的事了。浩禄忙活了一阵子,便看见两辆黄色的北京吉普开进院子里,朱团长陪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人从前面的车上跳下来,那个人穿着中山服,看起来很有派头的样子。后面下车的人都跟在他们的后面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中年人抬头看到有人在办专栏,便信步走到这边走来。
那一行人已经走到浩禄面前了。这时朱团长忙向浩禄介绍说:“这是张副县长,工程建设部的指挥长。”呵,是张副县长!浩禄知道,张副县长为县制药厂的建设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他在浩禄的心目不仅威严,而且十分亲切。张副县长能够亲自来看他的专栏,他感到太荣幸。
在浩禄走神的这一瞬间,张副县长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并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了。他连忙激动地跟张副县长握了手,并礼貌地说:“张县长您好。”张副县长亲切地说:“小伙子,办的什么专栏?我看看。”然后他专注地看了浩禄的刊头和发刊词,甚至念出声来:……一定要以李华达将军为榜样,发扬红军长征精神,不怕困难,奋勇拼搏,抢工期,抢时间,用优异的建设成就报答老将军对家乡人民的厚爱,把“四人帮”横行时期给国民经济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张副县长是县领导中跟李华达将军接触最多,最亲近的人,浩禄想,这些文字肯定能够触动他的心。果然,张副县长边看边点头,嗯,这个发刊词写得好,表达了我们全县人民共同的心声,很鼓舞人心哪。他很注意地看了浩禄一眼,问道:“小伙子,这都是你写的吗?”
浩禄看了朱舜团长一眼,说:“是我写的,但我是根据我们朱团长的创意来写的。”
浩禄没有贪朱团长之功,并且在张副县长面前称颂了他。浩禄注意到朱团长脸上有一种很阳光的神色。
浩禄的话显然引起了张副县长的兴趣,他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我叫田浩禄,今年二十二岁啦。”
“读了多少书?什么学历?”
“我只有高中学历。”
张副县长又关切地问:“是不是非农户口?”
浩禄顿时觉得矮了一截,难为情地说:“我是农业户口哩。”
张副县长挥挥手,不在意地说:“农业户口也不要紧,有能力就行。”他扭过头对朱团长说:“是不是呵?这小伙不错,我看是个才子嘛。”
朱团长说:“张县长,县电台每天有我们夷水团的广播稿,都是他写的稿儿。”
“好,好,”张副县长说:“我们要加快建设步伐,把‘十年动乱’的损失都夺回来,没有人才不行。其实人才是有的,只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关键是我们当领导的要善于发现人才,不拘一格用人才。老朱,过去我们老是强调户口问题,招工呀、提干呀什么的,都得是非农户口,限制得太僵死了,教条嘛!把好多有才有为的农村青年都拦在了门坎外面。这既不公平,也是对人才的极大浪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舜赞同地说:“我也是这个看法,但现在的干部人事制度整个就是这样,光是您一个人也是没有办法扭转的哟。”
“改革,我们要改革,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张副县长跟朱团长边说边进了夷水区民工团的办公室。
张副县长跟朱团长说话,浩禄当然只有听的份儿,但这些话,是怎样地慰藉了他长期苦闷的心灵呵。他觉得张副县长这个人真好。
几天后,朱团长突然对他说:“浩禄,张副县长看中了你,要调你到县制药厂建设指挥部搞文书,你小子时来运转了。”
太阳透过久久不散的阴霾照进了浩禄的心扉。他因意外的惊喜而一阵哆嗦,急问:“朱团长,您同意放人了吗?”
朱团长说:“县长要人,我哪有不放的道理?人才嘛,又不是我的私有财产。再说,我还不是指望你小子好好地混,能混出个人模狗样!你收拾一下,下午就过去报到吧。”
浩禄诚惶诚恐地说:“朱团长,您太好啦。”
2
指挥部也设在白凤滩工地上,是临时建成的一栋两层楼的简易办公楼,据说按规划,等制药厂建成后这栋小楼就将拆掉。县工业局局长范勇兼任指挥部办公室主任,他还同时主持着县工业局日常工作,这边只是兼职,所以只是每星期来办公室里一两次,办一些张副县长交办的大事。实际上在办公室当家的是一位副主任胡周银,他本是工业局副局长,现在抽调出来专职在指挥部上班。
浩禄在夷水民工团工作的时间,一共只有二十二天。
浩禄来到指挥部办公室报到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推开门,首先看到一位女同志站在办公室里摇动着她的腰肢,看样子是在做体操。虽然已经深秋了,但她穿得还是很单薄的样子,这样显露出她的身材不错。她三十多岁,看上去颇有几分姿色,像是还踩着青春的尾巴,却又有一点半老徐娘的意思。浩禄跟她打招呼:“您好。”她转过身,看到浩禄,问:“你找谁?”浩禄说:“胡主任是不是在这里办公?”她热情地说:“找胡主任?他在里面这间办公室,你进去看看吧。”
胡周银正在办公桌上写什么东西。浩禄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问:“你是?”浩禄说:“我叫田浩禄,从夷水区民工团来向您报到的。”
胡周银连忙站起来,走过办公桌,跟浩禄握手:“好,来得快嘛,请坐。”浩禄注意到,他理着板寸头,短粗身材,手上的劲道很足。待浩禄坐下后,他亲手递过一杯茶,然后回到他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继续说:“我听张副县长说起你要来,很好,我们这边正缺一个搞材料的人哩。你来了就好了,你得给我把材料、宣传这一块给我撑起来。”浩禄说:“胡主任,我能力有限。”胡周银热情地说:“张县长亲自选拔来的,那还有错?”浩禄说:“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负领导厚爱。”胡周银满意地说:“好。”然后他喊:“慕容,你进来一下。”刚才那位女同志进来了。胡周银说:“来,你们认识一下。”他向那女人介绍说:“这位是个才子,张县长在夷水区民工团发现的人才,名叫田浩禄。”然后他又指着女同志向浩禄介绍说:“这位是慕容聪,以前是小学老师,现在借调来我们这里工作的,主要是负责办公室的内务。你们以后要在一起工作,多合作。”慕容带着几分夸张的向浩禄伸出手来:“欢迎你。”浩禄跟她握了手。慕容聪说:“真心祝贺你。整个建设指挥部,你是唯一的一个在机关工作,而且是在办公室这样的核心岗位上工作的民工。你这是豪华民工哩。”这么一个怪怪的,但听起来还算顺耳的戏称,使浩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事实上后来很多人称他为“豪华民工”,正是从慕容聪这里开始的。胡周银也笑了,连说:“对,田浩禄就是我们的豪华民工。”慕容聪笑着说:“我不过是比你先来几天,算得上是你的大姐,我想提醒的是,你在指挥部工作,结识的领导多了,就什么事情都好解决。你应该安心上班,把在指挥部工作当作一个新的起点,相信你以后就会有可能解决农转非的问题,还可以有更大的发展。”浩禄觉得这话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了,觉得慕容大姐真是一个好人,便说:“那好。请您们多多指教。”胡周银站了起来,表示送客的意思,对慕容聪说:“你先带他认识一下办公室里其他的同志们吧。”
慕容聪于是带浩禄走了出来,到一间大办公室里认识了一些人。包括搞后勤的、司机等,共有七八个人,大家对浩禄的到来都还表示了欢迎。当他们来到打字室时,浩禄愣住了,原来打字员竟是李和平!他妈的真巧,他们俩人相互叫着名字,“和平,”“浩禄,”并奔过来握住了彼此的手。浩禄当胸擂了李和平一拳,说:“你怎么在这里?”李和平也说:“我也奇怪呢,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慕容聪惊奇地问:“你们俩是熟人?”李和平说:“我们是一个大队里从小长到大的朋友,一直是同学。”慕容聪说:“这就好了,你们以后可以多在一起沟通沟通嘛。”
慕容聪回她的办公室去了。浩禄跟李和平互叙了别情。原来李和平到县人事局学了打字后,正好县里组建制药厂临时指挥部,需要一个打字员,就被暂时安排在这里来了,现在的工资是三十七块五。
说真的,看到李和平的今天,浩禄的心里又是一阵失落,一阵不平。他拿李和平跟自己相比,心想,不是我自吹自擂,他确实比我差了许多。当年我在学校里风头多劲,而李和平没有多少人记得住他。论长相,我自认为还是一帅哥,至少比李和平强得多。我们一起高考时,他的分数差得太远。要不是他父亲遇难,他因祸得福,哪里会有今天?而且他的机会还是我拼命的帮他争取来的。而今天,我跟他的地位调了个个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浩禄不服气地想,地位变化了,并不等于水平和能力变化了多少。
李和平仿佛看出了浩禄的心思,安慰说:“浩禄,你别急,事情都是在变化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时来运转了。而我,也不过一个打字员而已。”
浩禄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我刚来,工作上你得多提醒我。”浩禄不能在李和平面前暴露他的沮丧,得维持他的起码的自尊。
李和平问到向明玉和覃怡红的近况时,浩禄的心情突然变坏了。他说,覃怡红跟李厚强结婚了。李和平说,怎么会这么快?搞“闪电式”?
浩禄说不下去了,连忙从李和平那里匆匆地告辞出来。
3
浩禄到指挥部来的第四天早晨,才见到张副县长。主任范勇也来了,所以浩禄也认识了范勇主任,这是一个瘦高个儿的眼镜,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张副县长看到浩禄,很高兴地跟他握手,并问:“情况都熟悉了?工作能不能适应?”
浩禄说:“有胡主任他们指导我,已经基本适应了。”
张副县长说:“那就好,好好干,只要肯干,就有前途,你还年轻。”
浩禄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便一心想多做点儿事情,多做贡献,才对得起张副县长的知遇之恩。所以他灵机一动地说:“张县长,我有一点建议。”
“什么建议?”张副县长说:“你说说看?”
他说:“我们应该办一份《工作简报》,以便及时地总结建设情况,以及加强对各部门和各民工团的工作指导。”
张副县长高兴的说:“这个主意好。”他对胡周银交待说:“你们马上办起来。”
浩禄又说:“我过去在夷水区民工团工作,朱团长在民工团里提出要向李华达将军学习,弘扬长征精神,工作争创一流,所以那支队伍特别能战斗。我们第一期简报就写他们如何?”
张副县长说:“要得,你去采访一下他们。”
张副县长走后,浩禄兴冲冲地回到夷水民工团,采访了朱团长,回来后连夜写成一篇千余字的文章,第二天一上班便交给打字员李和平打了,准备交给胡主任审阅。李和平边打字边对浩禄说:“你昨天有什么事情可能做得不妥当,胡主任昨天整半天没说话,这很不正常。他通常是爱说话的,如果他不说话,表示他心里有事了。”
浩禄想不明白,有些着急:“我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我恭敬他还来不及哩。”
李和平提醒说:“是不是这个简报的事呀?”
浩禄说:“简报的事?没什么不妥呵。”
李和平说:“你本来是好心出个好的建议,但这个建议为什么是你提出来?这不显得你比胡主任高明?而且你越过胡主任直接建议给张副县长,显得胡主任没主意似的,这还不得罪他了?”
浩禄一拍大腿:“嗨,我哪里想这么多?我只想办点事情,完全是从工作出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