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浩禄脚步轻快地踏上了前往夷水镇的路。
和煦的春风不时送过来几缕花香,阳光似乎比往日明媚了许多,伴峡里的山峦倒影在江水里,轮廓格外清晰。
浩禄还意外地听到了几声很难听到的猿啼。
到了区办公室,一个圆脸敦实的中年汉子握了握浩禄的手,他就是朱舜,他让浩禄在沙发上坐下,说:“小伙子蛮精神的嘛。”他递了茶给浩禄。浩禄第一次看到茶杯底里泡着的这么细的茶叶。朱舜又说道:“县里正准备兴建一个制药厂。各区都要组织民工团参加建设大会战,我们区由我牵头任民工团团长。我想请你到民工团当文书,你愿意吗?”
浩禄的心一阵剧烈的跳动,机会就在眼前,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还能不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住这棵救命稻草?连忙说:“愿意,我愿意,可是您看我有这个能力吗?”
朱舜说:“你这小伙子是我看中的,怎么没有能力?现在就看你愿意不愿意。我给你说,跟着我干是要准备吃苦的,可不准偷懒耍滑。”
浩禄连忙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我能吃苦,我什么苦都能吃。”
朱舜说:“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大队还要派几个民工,不过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脱产的,当干部用,跟着我搞事。后天十点钟我派车去接你们。”
浩禄还是不放心,嗫嚅着说:“朱主任,我有海外关系呢,不要紧吧?”
朱舜皱了皱眉:“什么海外关系?”
浩禄提心吊胆地说:“我大爹田宏发解放前去了台湾。”
朱舜淡淡地说:“管他妈的什么关系,不就是当民工吗?你能搞事就行。”
说罢他挥挥手,意思是说你可以回家了。
从区革委会出来,浩禄心里激动不已。他立即想到的是覃怡红:是不是应该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给她,让她为我高兴高兴。但浩禄立即又黯然地想,我已经失去跟她分享幸福的权利。现在她心里可能变得平静了,或者可能有了新的男朋友,我又何必再去打破她的平静呢?再说,不就是出去当个民工吗?又没有转非农户口,不是正式安排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于是浩禄放弃了去告诉覃怡红的打算。
往回走的时候,听到夷水饭店那边有唢呐铜号吹吹打打的声音、放鞭炮的声音,心想,是哪家办喜事呢?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好奇心驱使浩禄想去看个热闹。到了离饭店不远的地方,便看到饭店挂出的醒目横幅:李厚强覃怡红新婚志喜。
宛若一记重锤敲击在浩禄的心上。他眼前一黑,腿子发软,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好不容易,他扶着墙根站立着,没有倒下。
路上陆续有几拨年轻人从浩禄面前经过,大约是参加婚礼去的吧,他们边走边在谈论:“李厚强、覃怡红结婚到处发请帖,恐怕有几十桌客人吧。”“是的,全区再没有比他们还隆重的婚礼了。”“这有什么,还不是钱多?”“哈哈,谁娶到这么漂亮的妻子还舍不得多办酒席?”
这时浩禄看到李厚强和覃怡红一起出来,走到饭店门前,向前来祝贺的客人致意,只是因为离得稍远,他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今夜,她会跟李厚强睡在那一袭粉红色的圆顶蚊帐里面吗?
她会含羞带笑地宽衣解带,跟李厚强在那顶粉红色蚊帐里面波翻浪涌吗?
浩禄恶狠狠地盯着一身红衣的覃怡红,心里恨恨地骂,覃怡红,这个寡廉鲜耻薄情寡义的女人,这个耐不住寂寞风骚淫荡的女人,这么快就嫁作他人妇了。假的,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人生是假的,世界是假的,原来都是弥天大谎。在清江边的那个月圆之夜她说过的“我愿意等你,等你一辈子”的盟誓已经随风而逝了吗?
为什么你们要在今日结婚?为什么要让我亲眼目睹你们的婚礼?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残忍更锥心刺骨的事情吗?
浩禄想冲上去,当着众人的面,扇覃怡红两个耳光子,再朝她的脸上啐上一口。
浩禄急怒攻心,真的说到可以做到。但是,他感到自己没有一丝力气。
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暗自流泪。
他捂住耳朵,他不要听见那些欢快的唢呐声鞭炮声。
他骂覃怡红的时候,心里同时也在骂着自己,难道不是你自己拿跟向明玉已经怎么样了的谎言来欺骗了她,并主动提出跟人家分手的吗?这会儿你他妈的受不了了,这会儿你他妈的要骂人家覃怡红了。你这个假道学,在清江边的那个月圆之夜,你为什么不要了覃怡红,现在你后悔莫及了吧?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可真不是东西!或许,她对李厚强本没有爱情,只是因为你给她的打击,使她在伤痛中匆忙的做出的错误决定。浩禄似乎听到一个小女孩指责自己的声音:“骗子,我不理你了!”
你恨覃怡红做什么?都是马必贵给害的。如果他让你政审过关,你现在已经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户口也转了。覃怡红便不会投向别人的怀抱。可是,马必贵又算什么东西呢?如果不是险恶的命运,如果你不是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家……覃怡红跟李厚强结婚这件事,太突然了,给浩禄的刺激太大了。他想,如果婚姻能给覃怡红带来幸福,我应该是无话可说,我应该悄悄地为她祝福。但是,如果她对李厚强没有爱情,如果她只是在痛苦中做出的错误的决定,她,会幸福吗?如果她对李厚强没有爱情,那么这只能是更大的痛苦和悲剧,而且这个痛苦和悲剧将会伴随她的终生。而我,将是这个痛苦的始作俑者,对覃怡红而言,我就是一种犯罪。
也好,太好了,该破碎的破碎吧,我的心随着覃怡红的出嫁已经死去了,盐阳再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夷水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幸好,我要去当民工了,无论如何我要冲出这片伤心的土地了。只要离开了,我绝不再回到夷水!死也不回夷水!
浩禄身体极度疲倦,虚弱不堪,脑子里却异常活跃,一万种情思在他的脑海里纵马奔腾。他在夷水饭店旁边的那块石头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任由泪水顺着两腮往下流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边唢呐声鞭炮声早已停止了,太阳也快落山了,他才打起精神准备回盐阳。他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还得走二三十里山路哩。
经过夷水饭店门前,喝酒猜拳的人们早已散尽,只有一地的鞭屑,尽是破碎。
浩禄的脚从这些鞭屑上踩过,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老长老长。
2
浩禄回到家里便睡下了。虽疲惫不堪,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直熬到天亮。脑子里昏昏沉沉想不起任何事情,更不想起床做任何事情。
踏着暮色,浩禄到他爹田宏伟坟前去了一趟,给他烧了些纸钱,点上了三炷香,然后跪在坟前。他就这样跪了好大一会,直到天黑。他想对他爹说的话太多了,却堵在心里说不出来:我不想祈求什么。失去了覃怡红,我已不考虑什么前程,我只是要离开这块伤心的土地,再不回来。
一双手按在浩禄的肩上。浩禄扭头一看,却是向明玉。向明玉已经知道了覃怡红跟李厚强结婚的事,她知道此事给田浩禄的打击肯定是非同小可,甚至有可能将他人生的信念完全击垮。所以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赶到浩禄家里来,想要跟他说说话,帮他宽慰宽慰。只要他需要,只要能够帮助他解除痛苦,向明玉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今天她在大队部里还听马必贵发脾气,说了不让田浩禄参加民工团走出盐阳的事。向明玉十分明白田浩禄的处境和内心的伤痛,此时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想走出盐阳,离开这块伤心地。所以,这会儿,向明玉的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乱成了一团糟。她拉起田浩禄说,起来吧,小心着凉。
你来干什么?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来看看你,不知道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你都知道了?
是的。覃怡红的事,你现在只好放下啦,再伤感也没有用,是不是?到县城制药厂当民工的事,区里通知了,跟你同行的还有十多名民工,明天大队还要敲锣打鼓地组织欢送哩。不过,你想走怕是有些麻烦,马必贵不同意你去。
他为什么不同意我去?
他说你回大队后没向他报告,无组织无纪律,他就是要杀杀这样的风气。
区里让我去,他凭什么不让我去?
大队是一级组织,他不批准你你就走不成。我也替你惋惜。
浩禄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他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哼,我还非去不可。
向明玉担忧地看着浩禄说,这可怎么办呢?
浩禄歇斯底里地朝向明玉吼道,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我?我恨死这个地方了,我必须冲出去。这是我的第一次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我拼死也要出去。
向明玉含着泪,摇摇头说,你势单力薄,犟不过他的。
浩禄吼道,什么犟不过他?你跟他一个鼻孔出气,你不是我同学,你滚!快滚!
浩禄这样骂她,是往她的心上捅刀子,她实在受不了了,伤心地哭着,转身跑回家去。
浩禄在心里懊恼地骂自己,你干嘛要骂人家向明玉?干嘛要骂像你的姐姐一样对你亲的向明玉?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的样子,浩禄扛起装棉套和简单行李的口袋,来到盐阳小学操场。那里已经准备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排列着整齐队伍的小学生们手持从山野里采集到的野花编织的花环,热情欢送民工们上车。十几个民兵穿着绿军服,腰间扎着武装带,雄姿英发地在那里值勤。浩禄看到一辆半新不旧的白色客车已经等在那里,车门打开了,有几个民工正在上车。
浩禄将行李袋提上了车。
这时,马必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朝浩禄大声喊道:“下来,下来。”
浩禄是有心理准备的,说:“怎么啦?”
马必贵说:“你到民工团的事,大队研究了,不同意你去。”
浩禄笑道:“区里让我去,大队为什么不让我去?”
马必贵蛮横地说:“大队有大队的考虑,不同意让你去就是不能去,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要你是盐阳的社员,大队就有这个权利。”
浩禄指指已经上车的几个民工说:“他们不也上了车吗?”
马必贵说:“他们都是大队批准了的,他们当然可以走。”马必贵对向明玉说:“向明玉,你把他的行李拿下来。”
向明玉的脸憋得通红,僵在那里,却一动不动。浩禄知道向明玉为难,忙黑着脸顶撞马必贵说:“我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区里要我去,我便去。难道大队长的官职比区革委会主任还大了不成?”
马必贵说:“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我没同意,你就是不能走。”
他亲自爬到车上去要把浩禄的行李拿下来。
浩禄一看这个架式,急红了眼。一瞬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冲上去揪紧马必贵的衣领,嘶哑地喊道:“马必贵,如果你今天硬是要阻拦我,我们俩就拼了。”
马必贵傲慢地冷笑道:“你真是胆大包天!老子不怕你威胁!”他并不躲闪,而是继续要将浩禄的行李往车下扔。浩禄再也控制不住,手中的大石头突然就砸到他的头上去了。血花,溅到浩禄的脸上。
马必贵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浩禄愣住了。浩禄的本意只是想吓退他,没想到真的砸烂了他的狗头。
“不得了,打死人了!”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民兵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浩禄捆了起来。浩禄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浩禄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捆成了一块粽子。
3
浩禄双手被绑在背后,反吊在一间柴屋的横梁上。
他已经被吊了一天一夜了,绳索深深地勒进肉里,手臂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几位负责看守他的民兵轮流在他的身上练拳脚,还用皮带抽他,他的额头、嘴角、衬衣、裤腿上满是血渍。
浩禄想,电影里那些饱受国民党或者日本鬼子酷刑的英雄烈士,想来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是,我算什么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