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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野鸡岭除了被打工潮涌得沸沸扬扬的外,也很压抑;人们对外面的世界既怀着好奇和憧憬,也有着对家乡山水的依恋和不舍。每一个人当他(她)过了母鸡河上那石拱桥,都会回过头来,一边向送行的家人挥手告别,一边深深地望一眼野鸡岭。因为野鸡岭不仅养育了他们的祖祖辈辈,也养育自己,还将养育他们的下一代哩。另外,野鸡岭还给他们留下了太多的记忆。
尹川川也是准备在初六这天离开野鸡岭回深圳去的。但在初五的晚上他与田菊的父亲田红军说这事时,他的心不知怎的就犹豫了。他当时对田红军说:
“叔,我明天就准备回深圳去了。”
尹川川因多年在外的漂泊,在他的意识里,已将外面世界作为自己的家了。所以,此时的他面对田红军,不由这么说了。不过,田红军也没在意。是呀,这么多年在外,再说野鸡岭又没有一个家,谁都会这么想,这么说的。只不过在田红军的心里,倒有一点儿凉凉的。
“你也明天回去?”田红军当时咽下酒后这么问尹川川。
“是的,叔。岭上要出去打工的大多定在明天,还有,一路出去大家也有个照应。”
“说来也是,那么远的路,不管怎么说,都是从野鸡岭出去的。人们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只不过叔觉得这几天的时间过得太快,咋一晃就过去了呢。”
田红军说过这话,示意尹川川端起酒杯。与尹川川碰杯之后便一仰而进。随即又一个长长的叹息。
的确,在这几天里,田红军总算有了家的感觉。自从田菊出嫁之后,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日子一直过得冷冷清清的,女儿虽然也常回去看他,但女儿毕竟嫁人了,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所以她每次回来坐坐又回去了,女儿走后留给他的除了孤寂,就是无比的空落和遗憾。
老婆去世那年,女儿田菊才七岁,他也不过三十出头。按理说他完全可以再婚的,况且老婆在病重时也给他说过此事。老婆叫他不要那么死心眼,她死后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还叫他不要图对方甚么,只要对他们的女儿好就行。
然而,这对自己女儿好的女人去哪里找呀。当初,浪木的母亲张秀英对自己和女儿都好,却被自己一句不假思索的话把关系搞僵了。从这以后,在田红军心里,对再娶女人的事就越来越恐惧可怕了。当然,这除了怕再婚后的自己不如意外,更怕那再婚后的女人不能好好待见女儿田菊。
为此事,田红军这么多来再没考虑过再婚的事情。其间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女人,但他都一一回绝了。在他心里,就一个愿望,把女儿好好养大,到时他啥都有了,这样既省心又对得起田菊死去的母亲。
随着女儿一天天的长大,在田红军心里也开始盘算上了女儿的婚姻问题,开始时,他是想让女儿招婿上门的。人就这样,年龄一大,总望后人在自己眼皮下晃来晃去。当年,尹川川常往他家跑时,他就明白了年轻人们的那点心事。自己心里虽然不怎么乐意,但也不怎么反对。不乐意的是,就凭尹川川那模样,他无论如何也配不上他的女儿田菊的。不反对的是,当今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只要年轻人乐意。谁也无权去干涉的。再说他看得多了,有多少人为了儿女的事情为好不讨好,到头来弄个与儿女反目成仇,断绝关系。有的甚至酿成了阴阳相隔的悲剧。
不过,在他心里,尹川川本人虽不咋样,但尹川川的家境和他那手艺在野鸡岭倒是数一数二的,说不上吃不完穿不尽,倒也丰衣足食衣食无忧。况且,尹川川的嘴很乖巧,也很会宠他开心。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就默许了女儿这桩婚事,在他高兴时,他还暗自叫好哩。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女儿后来竟嫁给了浪木,这让他心里很是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并非他是孔明转世,先知了浪木后来会做些对不起自己女儿的事,而是怕浪木的母亲张秀英,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心眼细得很,小话也多得很,稍不注意她就会怄气伤肝,让你不得安宁。那年,就因那么一句话,让他俩的隔阂到了如今。因而,他怕女儿嫁过去后受婆婆张秀英的气,还有一个原因,女儿在这之前毕竟与尹川川好过哩。
那个晚上,当女儿红着脸把自己与浪木定下的婚期给他说了时。田红军犹豫了好一阵后,还是认真地给女儿田菊说:
“菊子,婚姻是人生的终身大事,关系着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对这事你可要慎重啊。”
田红军当时的话说得语重心长,眼眶里也闪动着泪光。他突然感觉空落了起来,孤独了起来。因为在这二十多年里,他和女儿都是相依为命的。女儿是他的希望,女儿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老伴那年走时,他也真想与老伴同伴而去。但看着女儿那孤苦伶仃的可怜模样,他又如眼下一样不忍心。
是呀,谁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道理呢?
那个时候,田红军为了女儿坚强地生活了下来,眼下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不得不多叮嘱女儿几句了。
女儿田菊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也软软的,他明白父亲在心疼自己,也理解父亲当时的心。但她对浪木的感情是真的,她曾暗自想过,不管浪木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她的唯一。所以,她对父亲的担心也就没在意。
“爹,我知道..。”
田菊当时腼腆着对他这么说。柔柔中带着几分果决。
田红军看着女儿这模样,知道了女儿已下定了决心。不过他还是提醒了女儿一句:
“你知道他妈那脾气,到时怕她为难你。”
“没事,爹。她是老人,到时我会让着她的。再说了,真正与我一起过日子的是她的儿子,这没甚么大不了的。”
就这么,女儿在他的担心中嫁了过去,也把他孤单单地扔在了家里。他时常苦恼,也时常埋怨,当初自己咋就没生一个儿子呢?
不过,苦也好,乐也罢,都得照常过日子。在他的心里,只望女儿过去后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一切就OK了。至于自己,土已埋到了嘴唇边,还有甚么值得期盼的呢?
然而,事不如愿。女儿嫁过去后,他并没省心。女儿每次回来在他面前虽没说什么,但他从女儿那忧郁的神态里和左邻右舍的嘴里,知道了女儿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他也知道了浪木在外的好多事情,比如在放电影那段时间,谁都看得出他心术不正,总喜欢和那些年轻女人嘻嘻哈哈,眉来眼去。有时还动手动脚的。后来又开甚么OK厅。OK厅究竟是干甚么的他虽然不清楚,但他听说过,里面全是一群涂得花里胡哨、搔首弄姿的女人,他还想到,像这样的女人在那里面会干啥好事呢?可是,他每次问女儿时,女儿都说没什么,浪木对她很好。就连她那次投湖,女儿对他说是自己一不小心摔了下去。直到后来浪木被派出所的带走,他才知道浪木真的没干啥好事。他的心里不由埋怨道:你浪木干啥不好,非要去干那丧尽天良的事情?
也就从这时起,他好像一下看清了浪木的嘴脸,他也倍加心疼自己的女儿。他除了知道女儿的心事外,也默默地帮女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自从浪木出走打工后,他就尽其所能地帮女儿翻田种地。稻田的谷黄了,麦地的麦熟了,他不仅提醒女儿该收割了,自己每天也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然后握着镰刀便朝女儿家的田地走去..。
去年尹川川的回来,让他心里不由有了些诧异。因为尹川川出去了这么多年,他咋突然想到重回野鸡岭呢?凭着他的阔气,出手的大方,他并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但他为啥非要回这野鸡岭呢?于是,在田红军的心里,他总觉得尹川川的回来,除了想在野鸡岭庄稼人的面前炫耀之外,还带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目的就是要报复自己的女儿田菊。当然,这报复并非动手动嘴,而是要用他的成功让女儿心里难受和自责,甚至悔恨和痛心。要不,他咋会把钱用皮包装着拎回来,在众人面前招摇过市呢?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
尹川川去年回来去看他时,他正在屋里纳闷哩。其一是在为女儿惋惜,两个人好端端的,就因浪木当了兵,咋说分手就分手了呢?要不,自己的女儿也不会过眼下这清贫的日子,浪木从派出所出来后,甚么事也不想做,成天呆在家里,家境因而就越来越清贫了。多少时候走亲访友的钱还要向别人借哩..。。
田红军当时还纳闷着另一件事,那就是怕往后见到尹川川时不知如何面对。人们都说,人就那样,怕甚么来甚么,就在田红军纳闷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尹川川手里拎着水果来看他了。开始时,他是被家里那只小黄的狂吠声给惊得抬起头来的。当他看见来人是尹川川时,他忙站起了身,并准备着转身离去,尹川川却叫住了他。
“叔..。”
田红军听了尹川川的喊声,下意识地将自己镇了镇,不过,当他转过身来时,脸上还是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难堪和窘困。
“叔,这些年还好吧?”
尹川川重又这么问了一声田红军。田红军这下才彻底反应过来,他看着尹川川满脸的真诚,便放松了自己说:
“好,你这些年在外也好吧?”
田红军问过这话,才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是呀,不好能拎回那么多的钱吗?可是,正当他再想说句甚么话时,尹川川一边将拎着的水果朝田红军递了过去,一边诚恳地说:
“叔啊!这些年在外,一直没回来看您,这次回来给您老带了一点水果,请收下!”
田红军从尹川川手里接过水果后,脸上虽然绽开着笑,但心里却很内疚很残愧。他把水果放好后转过身对尹川川说:
“咹!看你,叔又没为你做甚么,让你这么破费。”
“叔啊,甚么破费不破费的。况且,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哪怕是将来,您都是我的叔..。”
尹川川一席话把田红军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当然,先前心中的提防和忐忑也烟消云散了。就这么,田红军和尹川川这一老一少重又回到了从前那日子里,多少次,尹川川想问问田红军他女儿田菊的情况,但话到嘴边,他又把它收了回去。也有多少次田红军怕尹川川问起田菊的情况,他不知对尹川川如何说起。实说,他怕尹川川幸灾乐祸。说谎,他又觉得对不起尹川川的真诚,也违背自己的良心..因而,田红军与尹川川去年春节的谈话既心悸又压抑,尽管双方都想坦诚一些,但又怕对方嫉恨、看不起自己..。而今年不一样了,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把对方视为了自己的亲人,这亲人虽没血缘关系,也不沾亲带故,但相互间的感情是坦荡的真诚的。再有,尹川川已知道了田菊近几年来生活得并不好,田红军也知道了尹川川心里藏着的那点事。要不,他咋会在初二那天借酒装醉离开了饭桌,让尹川川和自己的女儿单独在一起呢?
不过,在他的心里,他也知道他这么做是不应该的。他知道尹川川对自己女儿的那段感情,也知道自己女儿由于浪木的背叛和冷淡,正生活在情感的困惑里,稍有不慎,就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的。天下的父母,谁愿看到自己的儿女是这种结局呢?
初六这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将尹川川留了下来。并过了初七,又到了初八的早晨,他才告别了与他一起过了春节的田红军,背着背包、拎着行李,既留恋又无奈地下了野鸡岭,再过了母鸡河上那石拱桥,只身独影地朝他已习惯了的外面世界而去。
此时,尹川川的心里很复杂,因而,迈出的脚步总是迟迟疑疑的,有几次他还停下了脚,又回过头呆呆地望着野鸡岭。那样子很可怜,又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