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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尹川川此时的心思——他是在期盼着田菊能来送他一程。然而,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曾让多少有情者形同陌路,遥遥不可及。于是,只能把那爱与恨,怨与疼深深地藏在心底..。
如果说眼下的尹川川是这样,那此时的田菊又何尚不是如此呢?
初六的早晨,田菊同其他的打工者那样,一早便起了床。匆匆洗漱后,又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当时,婆婆张秀英还鼾声轻轻的睡在梦里。
自从年前尹川川回来时找了她,顿时,她零乱的心又好似被直插了一竿子。让她再一次无法平静了。在这之前,尹川川的来信,金旺子对她的非礼,已使她如惊弓之鸟一样,成天就那么惶惶不可终日地过着日子。但后来随着春节的一天天的临近,她心里不由怀揣起了另一线希望,她当时想,只要浪木一回来,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然而,生活就是那么残酷,也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如果说年前她与尹川川的第一次相见,让她心乱如麻,饱尝了欲罢不能之苦,那年后的初二,在父亲家与尹川川的相见,则让她身心俱焚,对尹川川愤恨不已了。
年前与尹川川的相见,她除了感到意外,也对尹川川有着几分气愤。因为是尹川川那封信打乱了她的生活,让金旺子有了可乘之机,也让自己成天提心吊胆的,只怕哪一天金旺子手里拿着那信的把柄来要挟自己。但这晚她细细一想,又感觉到有着几分温馨。别的不说,这么多年来他尹川川还没忘掉自己,尽管一切都不再可能,不过曾经那温情是值得怀念的。还有眼前那一句句知冷知暖的话不仅叫人感动,也是让人难以忘记的。
然而,初二这一天,当她在父亲家里再一次见到尹川川时,她虽说不上喜出望外,但心里却有那么一丝丝儿的愉悦,这种愉悦来之何处,她一时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尹川川此时在她眼前,又有了年轻时的影子——说话油嘴滑舌,做事也生龙活虎的。田菊后来想,要不是尹川川口无遮拦地说出了那晚差点要了她性命之事的真相,他尹川川在她心里会重有一席之地的。尽管没有可能再回到从前,但她会把他始终藏在心底。因为此时她才知道,尹川川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地爱着自己..。她咋不为之感动呢?
事后田菊想,人到世间来,咋会有那么多恩恩怨怨、坡坡坎坎呢?她刚从苦恼中抬起头,却又被狠狠的一棒子给打了下去,让她感到了人生的苦和难,也一时让她感叹生不如死。
是呀,人生咋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呢?是上天所赐,还是命中注定?何时又才是尽头呢?
田菊这天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这时的野鸡岭虽没了先前的热闹和喧腾,但也不乏新春时节那其乐融融的气氛。走亲访友的人们,除了忙着打牌搓麻将,也有不少的人们在醉醺醺地炫耀着自己和高谈阔论,甚么现在城里的人不吃大鱼大肉了,专吃地里钻的,树上爬的虫子。甚至还有人说,这虫子不煮不煎,生吃是最有营养的..。当然,岭上也时不时地炸响一两个零星鞭炮,这是岭上的娃崽们在淘气调皮哩。
在当时,田菊不知是被娃崽们的那鞭炮声惊醒的,还是被自己的梦给吓醒的。在梦里,她梦见自己又跳进了那猫头湖里。湖里不仅有凶猛的鳄鱼,还有水鬼哩。水鬼散乱地披着长发,张着血盆大口,奸笑着拽住她的双脚正往下拖哩。就在这时,田菊惊吓着一下从梦里醒了过来。尽管这时是早春时节,那寒气照样袭人,但此时的田菊却大汗淋漓。
田菊醒过来后,眼前照例灰蒙蒙的。她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才看清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父亲田红军。但她的眼里立马又涌满了泪。并随即有了轻轻的哭泣。
此时,在她心里,她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她父亲。自从母亲去世后,是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地将自己抚养成人的,小时父亲笨手笨脚地为她缝缝补补;大了,已上了年纪的父亲还要帮她做这做那的。最让田菊过意不去的是,父亲为了她,竟一直没再娶。自己出嫁后,却把父亲孤零零地扔在家里。多少时候,她想把父亲接过去一起住,但她除了怕父亲不肯外,又怕婆婆不同意。因而,她只能是把对父亲的歉疚埋在心底,有时她也想给父亲说说,但每一次话到嘴边她又碍于难开嘴。但这一次,她竟同小时候一样,在父亲面前伤伤心心地流起了泪。
田红军是看见女儿晕过去了时,才从里屋出来的。先前他是故意借酒醉到了里屋去,当时他是想让女儿与尹川川好好聚在一起说说话,因为他从两个年轻人的眼里看出了他们彼此间的那份情谊,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已出了嫁,与单身的尹川川单独在一起有些不合适,但一想到那薄情寡义的浪木他心里就有气。出去一年了,对自己的女儿不理不问的。在这大过年,从野鸡岭出去的男人谁没回家,唯独你浪木要创这样的奇迹,给他田家过不去。田红军一直在想,你浪木对我这么个糟老头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你不能把我的女儿不当一回事,不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他早感觉女儿与浪木之间有些不对劲,但他每次问女儿时,女儿总是叫他放心,并说她和浪木之间一直很好的。尽管每一次他都知道女儿在安慰自己。他就是不知道浪木对他的女儿是啥样子。直到浪木的一去不回,他才知道了浪木对自己女儿的淡漠和无所谓。老实说,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重又想到了尹川川。当然,此时的他也并非想要女儿与尹川川重归于好,或许让女儿离婚结婚,况且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想要自己的女儿在这过年的时候过得开心一些。因为女儿与尹川川既是同学,又还有那么一段感情,但,出乎他的预料,这两个年轻人咋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呢?因而,他田红军也由此知道了当年女儿掉进湖里去的真正原因。
田红军听见女儿和尹川川吵得越来越厉害,便慌忙从里屋跨了出来,他原想出来劝阻劝阻尹川川和自己的女儿,哪知刚到他们面前女儿就晕了过去。
眼下,田菊总算从昏沉中醒了过来。田红军看着自己女儿那虚弱的模样和满眼的泪,他的心又一下剧痛了起来,刚才因女儿的苏醒所带来的喜悦便又荡然无存了。
“菊子,我苦命的女儿,你咋会遇上这样一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爹..!”田菊听了父亲的话,突然嚎啕了起来,这嚎啕声把她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幸全宣泄得淋漓尽致的。
田红军听了女儿的嚎啕,他又一次自责起自己。当初自己咋就没给女儿把好这一关呢?当时他只知顺女儿的意,女儿喜欢的他也就高兴。但当时他就没想到那时的女儿多年轻多幼稚啊!年轻人只去追求甚么感情,就没想到感情这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况且随时都会变来变去。今天虽海枯石烂,说不定明天就各走各的成了陌生人..。此时的田红军更自责自己的是,这么多年来,他只知道帮着女儿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没去真正关心过女儿,以至让女儿遭受了这么大的侮辱和委屈,他还蒙在鼓里。因而,他也老泪纵横了起来。
“孩子,都怪爹,当初我也花了眼,没看清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才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爹,您快不要这么说,当初是女儿太幼稚太任性,要不也不会让爹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为我做这做那的。”
田菊的哭诉让田红军的心再一次酸痛了起来,于是,他上前一步,颤抖着他那枯瘦的大手将女儿那双冰冷的手握在手里。女儿田菊的手被父亲这么一握,她周身好似被父爱包裹着了一样,心里也有了从未有过的被宠爱被呵护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既幸福,又可怜可悲。所以,一时间她就如二十前,那个常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小女孩那样,禁不住依在了父亲的怀里。
..。
如果说此时的田红军父女俩是被无情的现实和人心的险恶折腾得身心疲惫。那自以为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的尹川川,同时不也经受着情感的煎熬呢?
当时,尹川川战战兢兢地把那晚田菊投湖的真相一说出口,他看见田菊一下子就恼怒愤然了,整个脸也随即煞白煞白了。他原以为田菊气一气就过去的,哪知她却晕了过去。当然,是他第一时间扶住了田菊,随后他又同田菊的父亲田红军一起,将她扶进了里屋去。然而,当这一切做完后,后怕不由让他胆战心惊了起来。所以,当他同田红军把田菊扶进里屋后,他便悄悄地离开了,他怕田菊醒来后,看见自己会更加气愤不已。
不过,他从里屋出来后,哪里也没去,他就那么静静地等在门外,期盼着田菊醒来的消息,有时因心急难耐,他也不声不响地站在里屋的门外,把头探进去,窥视一下昏睡中的田菊,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来到屋外,一边期待,一边叹息。有几次他还狠抽了自己几下耳光,嘴里同时骂道:尹川川你真昏,你是十足的傻子..。
后来,是田菊的醒来才让他的心平静了一些。但先前的后怕又叫他心急如焚,老实说,他真想一头冲进去,跪在田菊面前忏悔,并让田菊怎么法律自己都行。可是,当他刚想迈开步,他脑子里又想到田菊会不会因见了他再次气晕过去。因而,他只能等在门外,倍受煎熬、踱来踱去。
然而,田菊父女俩在里屋的哭述犹如一条条鞭子猛抽在他身上,也如一把把利刃扎在他心里,他不仅疼,并流着殷红殷红的血。他当时想,他如何才能让这对父女不在这么痛苦呢?
这天,当田菊父女俩的哭诉慢慢停下来后,尹川川忐忑着走了进去。他一直在想,该面对的是逃不了的。眼前的事是因自己而起,就该由自己去解决,田菊心里那伤疤是自己给她揭开的,也应由自己去呵护去安慰。至于田菊要怎么对自己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再这么痛苦就行。
尹川川当时就如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埋着头跨进里屋去。他不敢看还在抽泣的田菊,也不敢看不住叹气的田红军。他只那么胆战心惊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等待田菊父女怎么法律自己。
当然,田菊没着声,只有田红军安慰着对尹川川说了一句:
“其实没啥,要来的早迟都会来的。”
田红军这话虽然说得不冷不热的,但尹川川听后,好似得到莫大的解脱一样,悬着的心也一下着了地,他忙抬起头,把目光殷切地投向了田菊。此时的田菊已停止了哭泣,不过她还是埋着头,一副不理尹川川的样子。这让尹川川既尴尬又些难为情。但,心中的自责和期盼又让他忘掉了这一切。于是他结结巴巴地对田菊说:
“菊..菊子,你真想出去找浪木,那我领..领你去。”
哪知道田菊仍不着声,并把头扭向一边,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尹川川看着田菊这模样,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眼下真的不知如何才能让田菊原谅自己了。他回过头看了看田红军,竟手足无措了。
其实,在田红军心里,他早知道这事怎能怪尹川川呢?当初是自己女儿抛弃了他,别人不但不计较,眼下还如此对待他父女俩,他哪还有错呢?尽管那事做得有点过分,要不是你浪木做那见不得人的生意,会有尹川川做事过分,让自己女儿投湖吗?
田红军看了尹川川投来的目光,他心里一惊,因为他看见尹川川那目光里充满了无助和委屈。于是,他忙对尹川川说:
“没啥,事情都过去了,谁对谁错现在说来都无用了。”
田红军的话让尹川川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即使他和田菊认为当初是自己做了错事,但眼下田菊的父亲能搭理自己,已说明他心里不管是出于无奈,还是不得已已原谅了自己。所以,尹川川心里一酸,眼里不由湿润了。
唯独田菊一直没吱声。她照例苍白着脸,一副虚弱的样子。但在她的眉宇间却显得很平静,她眼里再没了先前的凶光和怒气,只有满眼的淡漠和迷茫。不过,偶尔她也朝尹川川投来一瞥,眼神里好似在对尹川川说对不起。
在后来的几天里,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让田菊的心突然有了几分异样。当然,这绝非是一个女人的移情别恋,也不是你不仁,休怪我无义要与浪木断绝夫妻关系。但她心中突然间有了几分牵挂和不舍,所以,初六这天早晨,当岭上的打工者们忙着起早赶路时,她也起了床,并手脚麻利地洗漱打扮好自己,然后赶到母鸡河畔那片茂密的树林里,静静地看着外出打工的人们,一拨拨地从岭上走了下来,又一拨拨地过了母鸡河上那石拱桥,朝外面世界走去。每过一拨人,她的心都会嘣嘣直跳,因为她怕这拨人群里有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