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一年(1786),台湾发生了林爽文事件。林石的同乡、同宗林爽文在大里杓举事,攻城略地,十几万人从山野河谷间迸出,愤怒的人流把许多漳州移民席卷而去。
一年零三个月后,事件平定,林石发现自己数十年胼手胝足建立起来的垦拓王国已经支离破碎,而自己则成为囚徒,原本精壮的生命,如风中残烛,转眼即逝。
这个事件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康乾盛世”的后期,和1721年发生的“朱一贵事件”、1786年发生的“戴潮春事件”,并称台湾历史上“三大民变”。这三次民变,折射正在迅速生长的漳州移民社会面临的生存压力和与官府的微妙关系。
雾峰林家被时局挟裹着,跌入低谷。新梦旧想,灰飞烟灭。
不过,一次战争丧尽的家资,在若干年后,又因为另一次战争而卷土重来。这似乎是命运对这个家族未来的隐喻。
林石的长子逊在林石预感到大难临头时悄然带着部分家产潜回老家,幸运地躲过一劫。但是,追踪而来的疾病,只是轻轻一挥,22岁的华美年华。
由此,林家第二代的历史刚刚掀开,已经到了下一页。
林逊的妻子黄瑞娘,还是梨花带雨一般美好的年纪,带着儿子林琼瑶、林甲寅,仓皇从大里代来到更为偏远的阿罩雾一现在人们称为雾峰的地方。
我们无法想象,经历了战争浩劫的林家母子最初的生活。没有消失在如潮的人群,或者回到可以安身的对岸,让时间把被暴雨打皱的心慢慢烘干,让生活慢慢变得和冬日的日光一样柔软。但是,一个年轻的寡妇的坚持,却决定了林家未来的走向,或许,他们觉得自己只是受惊的小兽,需要刻意躲避敌人的猎杀,只要等到噩梦醒来,萧瑟的山林湮没孤独的身影,一切便可以重来。
林甲寅,林家第三代,在阿雾罩的草屋开创林家的新时代。和他的祖父林石一样,林甲寅被美好的土地消耗一生,他的少年、他的青春岁月、他的爱恋、他的盛年壮志,和阿雾罩形影相随。
林甲寅似乎是这个尚武家族最幸运的男人,至少活了57岁,在家里平静地死去。他建立的那个村,现在被人叫做“甲寅村”。
作为百年家族历史戏剧性环节中的重要一环,林甲寅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了侠义的心肠,并且跟他祖父一样成了乡族领袖。
在以后的时间里,林甲寅和他的子孙们将产业扩张到阿罩雾圳和乌溪以北地区,雾峰地区迅速发展成台中盆地上漳州移民的一大聚落。光绪年间,林冢靠专卖樟脑获利,仅194年一年就出口398万斤,价值128万元,一举取代德国人开设的公泰洋行在业界中的地位,林家成为台湾巨富。
当林甲寅远在山间伐薪烧炭、躬耕垄亩的时候,他大约未曾料到,数十年后,他的儿孙又重回大里杓,兴建市街,开设商铺,做了一件让他们的先袓在长梦里乐出笑声的事。
今天的大里杓,街市不再是林甲寅时代的样子:曾经照耀过林甲寅的日光依然照耀这里的溪流,一只巨大的咸菜桶成为拓荒时期的象征,令过往岁的。
接下来登场的是林定邦,林甲寅的儿子,林家第四代,族中的长者,又是、的为人出在一中他。
当林文察——林定邦的19岁的儿子手刃父仇,然后坦然向官府自首的时候,林家第五代,似乎正在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在狱中消磨了一段寂寞时光后,时间进入咸丰四年(1854)五月,闽南小刀会进攻台北,攻陷基隆,全台哗然。有人想起这个名头响亮的血性青年和他身后的财富家族。
林文察由此结束牢狱之灾,带着他自己招募的雾峰乡勇,走上光彩耀眼的军旅。不过,这是一条不归路。
小刀会事件、戴潮·件、太平天国战争,随着对手在战场上走马灯式地轮番出场,林文察也从一个戴罪平民一路擢升成了清军驻福建水陆军的最高统帅——水路提督、陆路提督。他转战江西,阻止了太平军向东南沿海的扩张驰援浙江,又阻止了浙南的陷落……一路驰骋,故乡在身后渐渐淡出视线。
雾峰林家的成长经历让人们看到清末中国社会一种非常特殊的现象:借助战争,商人的影响迅速渗透到社会各阶层,他们成功地介入社会政治,甚至负担起地方的防务,成为不可忽视的政治和军事力量。
如同最初的月港船主能够吸纳成百上千的散商一样,垦首的周围也往往聚集着这样的一群悃丁。这种由不同的社会阶层组成的利益集团以其地缘、血缘关系而显示出浓厚的亲情乡谊。关键时刻,悃丁和垦首站在一起。
那些亦农亦兵的佃丁,和他们的首领一样,朴讷坚武、生死相托,为时人称道。
同治三年(1864)十一月初三,一代名将林文察带着那一群久经沙场的雾峰老兵,风尘仆仆地和太平天国的侍王李世贤在漳州相逢,在经历了天京失陷和手足相残后,为生存而战的20万天国余部一齐发出的侵凌一切的杀气,地人道,着关的的风,否曾让林文察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是夜,奔袭而来的弹雨把林文察掀翻落马,一代名将由此走到了生命的这一天,天气微凉。
当战争还在进行时,林家已经由一个脚沾泥腥的地方豪绅一跃成为手握私人武装的官商士族。在戴潮春事件中像潮水一般散去的台中反抗力量,他们的田园、美宅有了新的主人。
雾峰林家由此成为全台最有权势的官商。
一些年前,当林文察带着他的乡勇在自己风景秀美的台中庄园信马由缰的时候,他眼中闪过的山峦溪流,不知道是否和战场上看到的一样。
林文察卒赠太子少保、骑都尉世袭。
光绪五年(1879)和光绪十五年(1889),因为地方士绅请求,漳州和台中分别建立“宫保第”。这是步入暮年的王朝,为一代名将做的最后一件事。漳州宫保第有联奠曰:“碧血洒沙场,千古河山留正气;丹题焕华表,一门俎豆肃明禋。”
漳州的宫保第,在旧日观桥顶被日月照耀100年后,被新城湮没。
万松关以后种满相思树,战马嘶鸣过的地方一片宁静。
林文明,林文察的弟弟,因为战功,授副将衔。
林奠国,林文豪的叔叔,因为战功,授知府。
成长中的移民社会,带着青春期饱满的血气,冲撞,流血……滚滚红尘间积累的社会财富,聚散于瞬间,生命往往有如朝霞,日出即逝,有清凉悲壮之美。
林家子弟,率性而霸气,激烈冲撞,不惜以性命相争断然出手,毫不妥协……仿佛是与心怀妒忌的命运赌气。雾峰悲悯地望着这群血气贲张的子弟,松开双臂作一次次无言袒护,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垦种习武的家族更适合那个时期的社会性格了。在他们举手投足之间喷薄而出的意气,令语言如此贫,以一。
因为战争而崛起的雾峰林家,不久因为与兵备道丁日健交恶,埋下危机的隐患,最终导致林文明(林文察弟弟)被斩等惨剧。
命运总是和这个家族的男人较劲:毫无保留地将他们推向巅峰没等到享受胜利带来的眩晕,又将他们抛入谷底还在光芒四射,转眼四面楚歌。这种永远生活在风口浪尖上的经历,不知是性情使然,还是环境使然?
在雾峰林家的运势阴晴不定的时候,曾经熠熠生辉的帝国,正在失去灵魂J卩些潜伏在连绵起伏的大地间的不尽财富,正在成为异国军人追逐的战利品。
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爆发。法军在基隆登陆,台北成为一座危城,林文察的儿子、台湾守军中军统领林朝栋率领2000名乡勇,正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将法国人赶回大海,然后和他的妻子率领六千多名乡勇,又在大屯山把法军死死堵住,那支70年前曾经横扫欧洲大陆的法兰西军队,似乎经。
光绪二十一年(1895),中国在中日甲午之战中战败,台湾成了日本人的领地。在庄严的帝国秩序行将消逝的时候,统领全台营务的林朝栋还在战斗,经久不息的枪声,不肯放弃曾经的光荣与梦想。
在中国的封建王朝历史走向最后没落的年代,当无数的中国农民背负大地将年年有余作为终极理想的时候,雾峰林家以其亦农亦商的经历,实现了从小人物到大赢家的家庭梦想。这个家庭的成长历程,是台湾近代社会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
1885年,名将刘铭传成了台湾的第一任巡抚之前,台湾是福建的一个府。在它最终在一道战败条约中成为异国军人战利品前,它正在成为中国最有活力的一个省份。同样是名将的林朝栋成了抚垦大臣,藉此林家产业由中部向海岸线推进,林家由此进入产业经营时代。
这个时候,林朝栋从清廷手里获取台湾最重要的外销商品一樟脑专卖权,并且成了台湾最精锐的部队一“栋”军十营的首领,掌握台湾中部治安与务。
林朝栋与叔叔林文钦经营“林合”商号,贸易船把田庄的大米销往大陆,然后把大陆的食品、纺织品运输回台湾。雾峰林家再度成为台中最具影响力的家族之一,整个台湾,只有板桥林家可与之媲美。
黯然内渡后的林朝栋一大清帝国的“劲勇巴图鲁”、二品衔的前台湾驻军首领、一个财富家族的传奇领袖,在鼓浪屿的海滨别墅喝茶,望故乡天空的云,直到花翎褪尽。
雾峰林家这种亦农亦商、政商一体的家族成长经历,为人们描绘出一种二元结构的社会现实生活,既固守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又与浓厚的地域观念难舍难分。那绮丽变幻却又充满张力的生命底蕴,正是风云际会在台湾社会政治生活留下的深刻烙印。
今天,雾峰林家袓地平和埔坪村,林氐宗祠悬挂着“四世大夫”“太子少保”6“四品一代”6“武威将车”匾额,和雾峰林家如出一输。
1904年,林朝栋的儿子林袓密不顾日本殖民政权的阻烧回到内地,林家为此失去了台湾山林20多万亩,500多处樟脑作坊与糖铺悉数尽废。
鼓浪屿“宫保第”,暮色苍苍,苔痕漶漫,回归故园的林袓密在这里大约有过许多不眠的夜晚。
林袓密后来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自筹资金组建闽南军,倒袁护法。解甲归田后,他林后车。
林袓密的和年家作代,的家,了潭州商人的精神特质。这是台湾星拓家庭谱写的最华彩的一笔。
日据时代,留在台湾的雾峰林家依然是台湾经济的风向标,林奠国的孙林祖密子林民的。家的年在地影响着现代台湾社会。
瞰峤家:百年一族
林平侯有5个儿子,所以便用了“饮、水、本、思、源”5个分号,其中以“本记”和“源记”对家族影响最大!所以林家族号便成为“林本源”C以后一百多年,这个家族就像它的族号所预示的那样:不断进取,回归本源。作为伴随着台湾开发而发展壮大的家族范例,林本源的发展过程充满变数,每一次迁徙都是一个拐点。不断推进、不断壮大,仿佛是台湾移民社会的一种普遍规律。
在台湾社会发展过程中,以血缘、地缘为核心的家族式的经营管理模式,成为台湾商业文化的一种普遍现象。从白手起家到形成优秀的家族精神,父业子承、代代相传、贡献家族、造福乡里、服务国家,个人荣辱和家族兴衰,折射出台湾社会的发展变迁。这是一种简单的宗族血缘观念的延续,还是儒家思想与漳台地域文化长期渗透的结果?
1905年,一个叫林尔嘉的龙溪籍商人做了一件让朝廷刮目相看的事情:一次性捐出200万两银子,作为重建大清海军的经费。
这笔银子几乎是中日甲午海战前20年日本每年的海军投入。
朝廷最终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重建海军的银子最终成了颐和园的修。
当王朝振兴的神话像气球一样破裂,台湾百年商族林本源的掌门人林尔嘉回到鼓浪屿“林氐府”,八角楼富丽的气息并不妨碍他遥看海那边的百年基业。这一年,距林本源家族创始人林平侯从老家漳州府龙溪县二十九都白石保吉上社村迁居台湾淡水,已经过了120余个年头。一个自始至终以龙溪为本源的商业冢族的兴起脉络清晰地折射出台湾近代社会的历史进程。
同雾峰林家一样,这个家族的袓先也可以追溯到衣冠南渡时的晋安郡王林禄,他们的开基袓——龙溪县白石保吉上社的秀才林应寅到达淡水厅兴直堡,也不过比雾峰林家迟9年。此后,这两个家族成了台湾历史上着名的百年商族。
在成为今天650万人口的大都会之前,台北不过是凯达格兰人的村落。贯穿台盆地的淡水河,主流范围从河口一直延伸到板桥,和它的整个支流合起来,长度不过150公里,却因为流量稳定,曾是台湾少数具有航运功能的河流。河岸的商业聚落因河而生。
八里盆,淡水河的入海口,在一‘波又一波大陆移民涌到时,这里是最初的湾。
兴直堡,与大里杓为邻,在移民开始往盆地内陆迁徙时,取代八里坌主导盆地经济,这就是后来的新庄。因为位于淡水河与大汉溪的交界处,占尽河运,在年,林。
郊商是中国商业史上的一个特殊闽商群体,专营大陆与台湾之间的贸易。他们组成行业性商业团体——郊行,最迟在雍正年间已经出现。他们或者以行业区分,如米郊、布郊,或者以区域划分,如泉郊、厦郊、龙江郊。在最近的二百年里,台湾岛内外航运及贸易往来,几乎同郊商有关,“一府(台南)鹿(鹿港)三孟舺”,清朝中晚期台湾商业鼎盛格局的形成,主要依靠交卩商的商业活动。从现代眼光看,郊商是两岸经济文化一体化的最早践行者。
林平侯到达台湾不过16岁,时间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这个时期,已是“康乾盛世”的尾声,台湾平野移民涌动,社会充满张力。每年有数百艘商船往返两岸之间,为与大陆互为依存的海岛型的经济社会发展带来巨大的空间。教书先生的儿子和新庄米店的学徒林平侯用0年时间迅速完成资本积累,开米店、做盐商、当船主,不到40岁,已有身家数十万,作为着名郊商,他的船队已经是华南沿海和华北天津地区港口的常客。
一个故事曾经广为流传:东家郑谷赠千金帮助林平侯开创事业,做了粮商的林平侯为了不与老东家竞争,把营销视线转向大陆东南,却因闽浙粮荒而获厚利。一些年后,郑谷回乡养老,林平侯打算将当初赠金连本带利归还,郑谷坚辞不受,平侯只得在台北的芎蕉脚庄置下产业,每年将租金送往郑谷老家,终其一生不曾改变。
平侯和他的老东家仗义守信的性格特点,为当年漳州商人群体在台湾社会活动做了一个漂亮的注脚。
嘉庆八年(1803),已经39岁的平侯,为自己捐纳了县丞的出身。嘉庆十二年(1807),又加捐同知。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经营,挟着巨资,去做广西浔州通判、来宾知县、桂林同知、南宁知府、柳州知府,前后花去12年时间。每,他数万,是他为的。个的商好手、赔上本钱的官场另类,正在践行一种什么样的人生理念,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但是,贯穿他整个盛年的宦游,说明这一切并不是突发奇想。大约厌倦了官场的繁琐,或者是柳州的府衙恬淡的午后引起他的茶思,林平侯最终称病而归,仍回他的新庄。新庄,那里空气清洁,可以让那已经衰老的肺恢复活力,所以,已经51岁的平侯,才可以重新规划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