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的泪水也夺眶而出,气息微微地呼喊着:“爹!妈!我,身,身上,好,好疼呀!我,我,受,受不,不住,了,了呀!”
父亲用手抹了一把泪水,吩附母亲,“月芬,你快把春燕扶起来,我去推板车,我们赶快送春燕到公社卫生院!”
父亲推来板车,把春燕抱起放在板车上,又扶母亲坐在板车上照护春燕,拉着板车飞快地奔向公社卫生院。
春燕在车上呼呼地喘首粗气,痛不欲生。
母亲说:“春燕,马上就到公社卫生院了,到了公社卫生院,打一针就会好的。”
春燕用尽全力说:“爹!妈!我,我不,不行,了,哪!”
父亲拉着板车边跑边对春燕说:“春燕,我的好女儿,坚持住,坚持住啊!快了,快到公社卫生院了哪!”
我们家离公社卫生院有十多里路,父亲拉着板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公社卫生院。
一到卫生院门前,父亲放下板车就急忙去叩门。真是急病遇到慢郎中,父亲敲了好一会门,值班医生才开了门。
门一打开,父亲就把春燕抱了进去。父亲抱着春燕对医生说:“医生,我女儿快不行了,请您着急给我女儿看看!先打一针吧!”
医生慢慢走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说:“我们卫生院的两位医生都下乡了,我只会照处方单子抓药,这病我看不准,不敢乱打针!我看你们女儿也确实病得不轻,就不要再耽搁了,赶快送区医院。反正区医院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你们快走吧!”
父亲没办法,只好把已经奄奄一息的春燕抱上板车,拉起板车飞快地奔向区医院。
父亲一到区医院,就抱起春燕直奔急救室,边奔跑边呼叫:“医生!医生!快来救命呀!快!快来呀!”
几位医生闻讯而至,迅急让父亲把春燕抱上急救台上。
医生们一起围了上去。一位年轻医生首先走向前给春燕检查,他摸了摸春燕的脉博,就说:“没脉博了呀!”
一中年医生走过来,用听诊器在春燕胸口仔细听诊了一会,他收起听诊器,又用手掰开春燕的眼睛,看了左眼看右眼,摇了摇头,双手一摊,缓缓地说:“我们已无回天之力了啊!”
父亲一把拉住那位医生的手,急忙问:“医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医生沉痛地说:“你,你女儿,心脏已停止跳动了呀!你看,她鼻孔里、嘴巴里都出了黑血啦!”
“啊?”母亲听了,大叫一声,一下子就瘫倒在地,双眼紧闭,不省人世。
父亲急忙俯身大叫:“月芬!月芬!”
那个中年医生赶忙去捏母亲的人中,父亲也在母亲耳边大声呼唤:“月芬—月芬——”母亲才慢慢醒了过来。
母亲一醒来,就一下扑在春燕身上,推搡着,呼唤着:“春燕!春燕呀!你醒醒!你不能丢下妈呀!春燕!你醒醒呀!”母亲悲痛欲绝,呼天抢地,放声大哭,把全医院的医生都惊动了,都闻讯赶过来了,好多医生都流出了同情的泪水。他们都劝慰母亲:“大姐呀,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节哀顺便吧!你要想开些,把女儿早点接回家,让她入土为安吧。”
父亲用手抹去满眼的泪水,把巨大悲痛吞进心里,劝说母亲:“月芬,不要哭了呀,你忍一下吧!你看你把全医院的医生和病人都惊动了!我们回去!我们同女儿一道回去!回到家了,你再哭吧!再哭个够吧!”
母亲抽泣着点了点头,用手强捂住嘴,双眼呆呆地看着春燕。
父亲把春燕抱上板车,又扶母亲坐在了板车上,向医院的医生和病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拉着板车离开了医院。
一出医院,父亲、母亲就再也忍不住了,一起嚎啕大哭起来。父亲洒着泪水拉着车,母亲在车上哭诉着:“春燕,春燕,我的女儿,我的心肝呀!你好狠心哪!你丢下妈不管哪!你怎么在妈的前头走呀?你走了,妈还怎么活呀!”母亲的哭声惊动了公路两边、沿河两岸的人家,纷纷开门,目送很远很远。
十多里路,在父亲脚下是那么漫长,那么遥远。父亲拉着板车足足走了四个小时,父亲感觉到心里像捅着一把刀,双腿里像灌满了铅,怎么也迈不动步!每走一步,心里的刀就绞动一下!半夜过后,父亲才到了家门前。一到家,父亲就倒在地上站立不起来了。
母亲的悲伤哭声惊动了乡亲,都纷纷来到我们家。老刘队长最先来到。他们把父亲、母亲搀扶进了屋坐下。老刘队长问父亲:“老曾,春燕放在哪里呀?按我们这儿的风俗,她是不能放进屋里的哪!”父亲哽咽着说:“我不信那些老风俗,你帮我把春燕放在她睡过的床上,让春燕在自己的床上再好好睡一觉。”刘队长点头说:“老曾,我们听你的,就按你说的去做。”刘队长喊了两个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把春燕抬进了她的房屋里,放在她睡过的床上。春燕放好后,父亲、母亲连忙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这时,弟妹们也都拥进了春燕床边,围坐在春燕床前失声痛哭。
一家人围着春燕哭泣了一夜。
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队里派人来给我把信说:“你春燕妹妹昨天晚上走了!”
犹如一声炸雷在我头顶上炸响,我一下就给炸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我拼命地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开玩笑吓唬我的吧?你一定是有意吓唬我的!”我推搡着那个把信的人,说:“是这样的吧?是吓唬我的吧?”那人说:“是真的。你妹妹真的是走了呀!我是专门来给你把信的呀?你快点去看看你妹妹吧!”“春燕妹呀!”我呼嚎着冲出门,发疯似的狂奔,金雪柳也跟着赶了上来。
我们跑到家时,家里已聚集了很多人。我同金雪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进入春燕的房间。我一下扑到春燕身上,痛哭着呼号:“春燕妹呀,你昨天还好好的呀,怎么一下子就走了的呀!我昨天怎么就不陪你一夜的呀?大哥对不起你呀!春燕妹,大哥对不起你呀!”我一边痛哭一边用双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头。乡亲们纷纷来劝我,怎么也劝不住我。我真要发疯了!我用我的泪水洗刷着悔恨!我就是泪流干了也洗不去我的悔恨呀!
来帮忙的刘队长找到我父亲,说:“老曾呀,我们知道你很悲痛,但是,你们一家人都围在这里哭,那春燕的后事怎么办哪?你是当家人,是家里的主心骨,这主意要你拿呀!”
父亲强忍悲痛,随刘队长出了房屋。
刘队长问:“现在最急切的是枋子,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说:“那只有找队里批几根杉树,钉一个木头闸子。”
刘队长说:“那你去给何队长说说,我去安排人上山砍树。”
父亲走到何必为面前,一下跪在地上,恳求道:“何队长,请您批几根杉树,我给春燕钉个闸子。”
何必为拉起父亲,说:“好吧,那就给你批五根杉树吧。年终结算扣一千工分抵账。”
父亲听了一惊,问:“一千工分呀?”心里在说:“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何必为不悦,说:“高了吗?你不愿意,那你可以另想办法呀!”
父亲没别的办法,只好答应说:“那就一千工分吧!”
这时,母亲正来到父亲身边,听了何必为的话,气得浑身颤抖,愤极怒道:“我们不用队的一根树!不用队的一根草!曾明俊,你不要低三下四求人家,就用我的枋子!”
父亲说:“用你的枋子,那怎么行哪?”
母亲说:“怎么不行哪?我几天又不得死,就让春燕用我的枋子,我要让春燕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走!不能让人看我们的笑话!”
父亲只好同意母亲的话。心里突然想起了枋子木匠说的话,枋子木匠的话怎么要应验的呀?
春燕安葬了。
乡亲们没让母亲到坟地去。母亲去了就回不来了。
父亲坚决要去坟地。他坐在坟前,默默地流着眼泪。泪水把坟前的土都打湿了一片。乡亲们都来安慰父亲,劝说父亲,劝父亲回家去。父亲一动也不动。刘队长叫来四个青年社员,连扶带抬,硬把父亲弄回了家。
乡亲们陆陆续续离去了。
父亲、母亲沉浸在悲痛之中。
父亲、母亲怎么能不悲痛呢?春燕妹不幸身亡,才满十八岁呀!才刚刚得力呀!十八岁,十八年,那是怎样的十八年呀?她是父亲、母亲用汗水、苦水、泪水泡大的呀!就是一块石头也被父亲、母亲磨成了玉呀!如今玉已碎,父亲、母亲的心也碎了啊!
父亲的命真苦啊!二十多岁丧前妻,四十多岁又丧爱女,丧妻的伤口刚愈合,丧女的伤口又破裂。顷刻之间,父亲像是衰老了十多岁呀!脸上的皱纹深了,密了,多了。头发也白了,稀了,少了。体瘦了,腰弯了,背驼了。
父亲伤心,母亲更伤心。女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呀!母亲本来就体弱多病,失去了女儿,像是塌了一座山哪!她心灰了,意冷了,泪水快把她淹没了。眼看着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一天不如一天,父亲惊慌、焦急呀!他忍着自己心中的巨痛,天天劝慰着母亲,用自己的心温暖着母亲的心,让母亲的心渐渐苏醒过来。
春燕妹“五七”时,我回家看望父亲、母亲,为春燕做“五七”,烧纸钱,给春燕的坟培土。事后,父亲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奎生,我想让你大弟弟改姓,改了跟妈姓,你说可不可以?”
我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我也很敬佩父亲的英明决策,就说:“您想得很周到,我同意您的想法。”
当天晚上,父亲主持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会上,父亲庄重宣布:“从今天起,彤华改姓田,叫田彤华。”
大家都感到很突然,很意外。但都绝对服从父亲的决定。
母亲把目光投向彤华,嘴里反反复复地叨念:“田彤华?田彤华!……”
父亲问彤华:“彤华,没征求你的意见,你同意吗?”
彤华答应道:“我是你们的儿子,姓田姓曾都是你们的儿子,我听您的,就叫田彤华!”
父亲当即就叫了一声:“田彤华。”
“喂!”彤华高高兴兴答应了。
父亲又对母亲说,“你也叫一声你的儿子呀!”
母亲朝父亲望了一眼,又朝我们兄弟姐妹望了一眼,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田彤华!”
“喂!”彤华甜甜蜜蜜地答应一声。
父亲舒心地笑了。
母亲满意地笑了。
全家人都笑了。
这是春燕妹逝去之后,我们家第一次发出的笑声。
父亲让儿子改了姓,改成跟母亲姓田了,安慰了母亲的心,平复了母亲心中深深的创伤。在我们这样的山区农村,儿女跟父亲还是跟母亲姓,那可不是一件小事。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千年传教下来的礼数,很少有人敢改名换姓的。特别是父亲让儿子改了跟母亲姓,在我们这里绝无仅有呀!
父亲的心胸比海阔比天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