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收获希望的季节。
秋天,是庆贺丰收的季节。
秋天,是频传喜讯的季节。
秋天,是高歌胜利的季节。
秋天,也是我们家梦圆的季节。
1979年的秋天,我大弟弟田彤华考入了北方科技大学。
我们曾家终于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田彤华也是曾家畈的第一个大学生。
曾家畈的乡亲们都为田彤华高兴,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们全家人都沉浸在极其喜悦和兴奋之中。
可是,父亲却锁紧了眉头。
让儿子上大学,是我父亲永远的希望和梦想。可当这个希望突然降临时,当这个梦想突然成为现实时,当儿子收到北方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时,当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家里贺喜时,父亲却发愁了。
上大学要钱哪。路费、学费、生活费要一笔为数不少的钱哪!
父亲心里着急,到哪里去筹集这笔钱呢?
一个打土垡盘庄稼的农民,在我们那样的山区贫穷农村,在那个用分分钱购物结算的年代里,又有几个农民的荷包里装的有钱呢?钱是世间稀罕物啊!
父亲荷包里根本没有钱哪!
没有钱就上不了学!钱才是硬道理!
父亲为供子女读书,为了子女生计,已经倾其所有了呀!我读高中时欠的旧债还没还清,弟弟读大学又要欠新债呀!那时候,你穷、我穷,大家都穷,借钱都没有去处!而且,我小弟弟还在读高中,也还需要钱哪!
没有钱,父亲心里急呀!急得火攻心,急得白发生。
父亲真的为难哪!
但是,父亲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不是那种急流勇退的人,更不是那种在困难面前就低头,就趴下的人。在困难面前,他没有打过退堂鼓!他认定了的事,他想办的事,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就是撞到南墙也绝不会回头!
父亲深知儿子考上大学的不易,当父亲的怎么会放弃呢?怎么能放弃呢?
父亲不会放弃!他心里没有放弃二字!
一天,吃过早饭,父亲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出了家门。
父亲来到了大队部。
他先找到大队张出纳,说:“张出纳呀,我儿子考取了大学,上学需要学费,想找大队贷点款,您看行吗?”
张出纳说:“您儿子考上大学,是您全家的喜事和光荣,也是我们大队的喜事和光荣。您贷点款,好让儿子上学。我想应该是可以的。但我无权答应您,您去找我们大队领导吧。他们答应了,您就来找我,我就马上跟您办理贷款手续,一定会跟您办好。”
父亲找到大队李会计,说:“李会计呀,我儿子考上了大学,想找大队贷点款,给儿子交学费,我找了张出纳,他同意,但他要我找你们,您看行吗?”
李会计说:“我个人也同意给您贷款,但我作不了主,您去找方大队长和项书记吧,只有他们同意了才算数呀!”
父亲就去找方大队长,说:“方大队长呀,我儿子考上了大学,想找大队贷点款,让儿子顺利上学,您看行吗?”
方大队长说:“老曾呀,你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曾家畈有了第一个大学生,这是你全家的喜事和光荣,也是我们全大队的喜事和光荣。我衷心地祝贺你!你为儿子读书贷点款,应该是可以的,大队应该支持你!我个人百分之百地同意给你贷款。但贷款是大事,大事必须书记拍板。我说话也算不了数,必须服从一元化领导呀!你去找项书记吧,我想他会同意吧!”
父亲只好去找项书记,说:“项书记呀,我儿子考上了大学,我家里太困难,没有钱让儿子上大学,想找大队贷点款。我已经找了张出纳、李会计、方大队长,他们都同意了,您看行吗?”
“哦?你已经找了他们呐,他们都同意了呀?”项书记朝我父亲望了一眼,问道。
父亲点点头说:“是呀。”
项书记又朝我父亲望了一眼,沉思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老曾呀,你儿子考上了大学,也实在是不容易呀!这是你的大喜事、大光荣!我个人向你、向你儿子、向你全家表示最热烈的祝贺!不过呢,”项书记停顿了好一会,继续说道:“老曾呀,这上学读书是个人的事,是你们一家的事。个人的事,一家的事,毕竟不是大队的事。这个人、集体、国家三者之间的关系你也清楚,应该怎样正确处理三者之间的关系,你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大队贷款只能用于发展生产上。我当书记后,我们大队还没有贷款上学读书的先例呀!再说呢,你家大口阔,没什么收入,一直都是缺粮缺钱的双缺户,贷了款,你用什么还呢?你什么时候有还的呢?我不能把大队的钱拿来打水漂,损公肥私送人情呀!我是一个大队的当家人,必须为一个大队的人当好家呀!我不能感情用事,必须坚持原则把好关哪!老曾,我为难呀!我真的很为难呀,我是爱莫能助呀!老曾呀,你另外想想办法吧!”
“行!”父亲早就想到项书记那一关不好过,所以才按职务大小从下至上,从低到高一一找到大队班子成员,心想其他大队干部都同意了,项书记也会顺水弯船放一马的。哪晓得项书记偏不认这个账,这么的不近人情,不理会也不尊重其他大队干部的意见,一人决断,拒绝贷款。父亲这时才想起,为推荐我上大学的事,区里的王书记曾批评过他,他至今还耿耿于怀,记恨在心里呀!父亲站起身,抬起头,朝项书记瞥了一眼,二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队部。
父亲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
母亲见了问:“你到哪里去了呀?招呼也不跟我们打一声!”
父亲闷声闷气地回答道:“到大队部去了哪!”
母亲问:“你到大队部去干什么呀?”
父亲说:“贷款呀!”
母亲随即就问:“贷款?”
父亲说:“彤华上学没钱,不贷款怎么办哪?”
母亲问:“贷到了吗?”
父亲摇头,气呼呼地说:“没贷到!我先分别找了大队的张出纳、李会计、方大队长,他们都同意了,没想到项书记一个人不同意!不同意也就算了,他却还说了一大堆伤人的话,真把人气死了呀!”
母亲忙问:“伤人的话?项书记他怎么说的呀?”
父亲气愤地说:“他说,嗨,算了,算了,不跟你讲了,讲了你又会生气,生气伤了身子划不来呀!只怪我们家太穷了哪!也怪我太没本事了呀!低三下四求人家,在人家面前矮一截!”
我听了父亲的话,说:“爹呀,还有一点您可没有想到呀!”
母亲问:“奎生,你说你爹有什么没有想到呀?”
我说:“爹犯了官场上的大忌呀!”
父亲问:“大忌?什么大忌呀?我没说什么呀。”
我说:“您怎么不先去找项书记的呀?项书记是有名的一言堂,所谓领导班子,那些人只是陪衬、摆设,有职无权,说话算不了数的,即可表了态,往往只起到相反的作用。项书记否定别人,才能显示自己的高明、正确和绝对权威!您想,那些人同意了,他还会同意吗?只要他同意了,其他干部也就不能不同意了啊!”
父亲说:“唉,我这一着急,哪里去想那些呀!我也没有那种弯肠子呀!”
母亲发愁地说:“贷不到款,彤华怎么上学呀?”
彤华在旁听见了父母的话,心情很沉重,为了自己上学,父母操心费神不说,还白白受气,心里真不好受,就对父母亲说:“爹、妈,你们不要发愁了,这大学我不上了!”
彤华的话一出口,父亲就怒从心头起,大吼一声:“胡说!我就不相信,死了张屠户,就吃混毛猪!你就跟我呆在家里,好好复习你的功课,上了学要跟得上,不掉队!你读你的书,上学的钱不要你操心!”
“爹——”彤华哽咽着叫了一声,已是满眼泪花。
给彤华筹集学费,成了父母的头等大事。
母亲问:“彤华他爹,你说我们到哪里去给彤华筹集上学的钱呀?”
父亲说:“我去龙洞电站找找陈站长吧!”
“找陈站长?”母亲问。
父亲回答道:“我是龙洞电站的临时工,这么多年来,陈站长对我们一直非常关照,把我当他们的正式职工对待。我去请他帮忙,我想他会伸手拉我们一把的。前几天,我听电站的工人们说,要在电站后面杜鹃山半腰兴建一座蓄水池,需要大量的河沙,准备包给人背。我去找陈站长,让他包给我背。”
母亲说:“你是电站的临时工,你给电站背沙是你份内的事呀。”
父亲说:“我可以加班呀!”
“加班?”
“是呀,我早出工,晚放工,中午不休息,不就多出了一个班的时间呀?”
“一天两个班,你受得住吗?是背沙,不是背棉花呀!一背笼百把多斤哪,你不怕把你压趴了架呀?”
父亲挥挥手,跺跺脚,拍了几下胸脯,说:“没问题呀,你看我这身子骨还硬足得很呀!”
母亲说:“我也去帮你背吧?”
父亲望着母亲,说:“你去帮我背,亏你想得出呀!”
母亲说:“不行吗?我一回少背点,背得一撮箕是一撮箕,积少成多呀!”
“不行!”父亲连连摆手,说:“你身体不好,不要你去背。再说,你是生产队社员,必须做生产队的事。否则,何队长又要找岔子整人的呀!”
母亲只好点头,说:“那就只有这样啰,免得何队长又想些经文出来,在鼓皮上捏皱!但你也不能劳累过度,一回少背点,不要伤了身子呀!”
父亲一笑,说:“你呀,我又不是一个小伢子,你就放心吧。只是,家里的事我可就顾不上了哪!”
母亲也一笑,说:“你就把心好好装在你肚子里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哪!”
父亲说:“那可真苦了你呀。”
母亲说:“都老夫老妻了呀,还说这么些话呀,有苦应该同担哪!”
父亲说:“那我就去找陈站长。”
母亲说:“你去吧,事情讲好了,心里才踏实。”
父亲出家门,朝电站走去。
龙洞电站离我们家不过里把多路。父亲不多会就到了电站。
父亲老远就看见了陈站长,喊道:“陈站长。”
陈站长也看见了父亲,迎了上来,笑容满面地喊道:“老曾,来啦?”
父亲点头,“嗯,来啦。”
陈站长说:“老曾,今天是你的休息日,怎么也来呀?”
父亲说:“我有一件事要请您帮忙的。”
陈站长忙问:“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父亲说:“陈站长,我听站里工人师傅们说,你们电站要在杜鹃山半山腰修建一座蓄水池呀。”
陈站长不明白我父亲说这事的意思,答道:“有这么一回事,我们早就报了计划上去,县水电局才批下来,我们正在准备施工备料哩。”
父亲问:“那是不是需要大量的河沙呀?”
陈站长说:“是呀。”
“河沙是不是要包给人家背呀?”
“肯定要包呀。”
“陈站长,您就包给我吧。”
“你想包?”
“我是想包。”
“你是包了自己背,还是替别人包,包了给别人背呀?”
父亲肯定地说:“自己背呀。”
陈站长望了望父亲,说:“老曾呀,背沙可不轻省呀!”
父亲说:“这我知道。”
陈站长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背什么沙呀?”
父亲说:“陈站长,我是电站的临时工,现在也没别的事,我就给电站背沙,八小时内算我上班,八小时外算我加班,加班您就给我算加班工资,您看行不行呀?”
陈站长点头说:“行!当然行哪!不过,你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加班背沙呀?”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陈站长呀,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没钱上学,我去找大队贷款,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被项书记数落了一顿。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就来求您啦。让我背沙挣点钱,给儿子上学交学费呀!”
陈站长听了,替父亲打抱不平:“你们大队也太不像话了呀!像你这样的情况,曾家畈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应该主动上门来给予帮助啊!”
“唉!”父亲叹了口气:“陈站长,不讲他们了,讲起我心里就有气,就烦。”
陈站长说:“我听了心里都有气呀!你说得对,不讲他们,不讲他们!老曾呀,修蓄水池的沙就包给你背!不管你是上班,还是加班,我每天都按两个班给你结算,一天给你两个班的工钱。你上工也不要太早,放工也不要太迟,中午还是要适当休息。”
父亲说:“那怎么行呢?那一天就没上足两个班的时间哪!”
陈站长说:“那怎么不行呢?我说行就行,你就依我的,不会错。”
父亲说:“陈站长,那不行,这样做,电站不是白白吃亏了吗?”
陈站长说:“老曾呀,你这么多年,虽然是我们电站的临时工,却比有些正式职工还认真负责呀!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们心中都有一杆秤,一本账呀!实在说,你可真是我们电站的功臣呀!只讲电站动工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兴起时,我们修电站的指挥部没地方放,没有人愿意让工程技术人员住进家里,怕造反派批以生产压革命,怕说是用建设抵制革命,更怕窝藏了走资派和技术权威。而你却把我们接进了屋里,你一户就住进了几十个人哪,你那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哪!”
父亲说:“你们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一方的老百姓,是给老百姓造福呀!”
陈站长说:“可那时有几个人这么想呀?”
父亲说:“不过,我们大队多数人心里面还是欢迎你们的,我们这么个小地方,一下子住进了几百号人哪。”
陈站长说:“还不是你带了个好头,他们都是受了你的影响!所以,后来电站修起后,我把你的事迹给水电局领导汇了报,并提出让你当临时工,他们一致同意了。要不是你年岁大了,就招了你的工哪!”
父亲说:“我真感谢您呀。”
陈站长说:“可是,你们大队有人却妒忌呀,你们大队项书记多次找到我,要我把你撤下来,换上他的大伯,我当即就一口拒绝了。他竟然威胁我说,‘你们电站修建在我的地盘上,地是我们大队的地,天是我们大队的天,就必须听从我的安排!你们的正式职工我管不了,但你在我们当地招的临时工就该我管,这换人是我们大队党支部的意见,你必须配合照办。’我才不吃他这一套哩,我就对他说,我站里就是只要曾明俊,别的什么人我都不要,皇亲国戚来我也不要!天王老子来我也不要,曾明俊招为临时工,我这是报县里备了案的,上了册的。你,我都无权改变!项书记才无话可说,悻悻然离去。”
父亲说:“这事我是过了好久才听说的,我们全家都感谢您,感谢电站!”
陈站长说:“都是因为你工作做得好,大家从心里敬重你呀!你是临时工,做事却把自己当做正式工,不分份内份外,什么事都做,什么事都做好。我们两公里的电站公路,你把公路两旁的树栽满了,如今已是参天大树,绿树成荫,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们一平方公里的厂区,也被你整治得一年四季花艳草绿,鸟语花香,让我们的工人们置身于绿色的天地里。”
父亲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值得一讲。我只要一日是龙洞电站的临时工,我就会把我当成龙洞电站的一名正式工!”
陈站长说:“我们相信你!所以,你背沙,要量力而行,尽力而为,不要超负荷去做,背得多少算多少,你背不齐的,我会再安排别人去背。你背一天,我都给你记两个工,按两个工给你结工钱,不少你的一分一文!”
父亲万分感谢地望着陈站长,说:“陈站长,您这么关照我们,我该怎么感谢你呀!”
陈站长笑笑说:“老曾呀,我要你不要多想了,你怎么还这么客气呀?再不要讲这种客气话了。再说,为国家培养人才,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啊!”
父亲连连点头说:“您的话真宽了我的心哪!为人要知好歹,要晓得感恩,我怎么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啊!”
陈站长连连摆手,说:“老曾呀,你看你,又来了,又来了!你我之间讲什么恩呀德的?你这么说,就显得生份了呀!老曾呀,再不许这么说了!”
父亲连连点头,高高兴兴地回家背背笼做准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