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已经静止了,风却还有着它的形色,窗已经被合上,因为空调被打开的缘故。似乎虽然空调被开着,但没有白气弥漫在风口,或许在那白气还在酝酿的时候,就已经被流淌的空气夺去了身形。
他躺在床上,侧过脑袋,望向另一张床上躺着的妹妹,合上的眼,柔成一抹的眸,薄薄的被子下面,印出单薄的形状。
他忽然想到了袖未。
他闭上眼睛,换了个方向,将被子攥在手上。
一大早,他便从床上坐起。或者说,他一夜几乎没有睡着过,也没有四处地翻滚。不仅仅是因为这样会打扰到一旁的妹妹,而且他并没有想要辗转的感觉,只是身体像凝固的月光般静止在床上,只是思绪一直在浮动着,像是风一样穿透月光。
妹妹似乎还没有醒来,他便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走了下来,穿上一旁昨天只是踩上的鞋子,似乎那被踩扁的后跟,已经有些皱不出之前的样子。他拉开房间的门,轻轻地合上。
走廊,他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立在这走廊。和想象一般寂静,除了一面的走廊尽头,似乎没有阳光投进的姿态,只是延伸在视线中单调紧闭的门和窗。他向着走廊另一面望去,那是电梯,带着他的希望与幻想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四楼,自己工作的楼层是三楼。
“叮!”忽然的电梯声。
他回过神。
投进走廊的光,缓缓展开的门,门边的橙黄,这距离看不见数字,却也没有必要看清。
“若介?你怎么在这里?”小蕾,四楼的护士,曾经见过几面,熟悉到只是互相知道名字的程度。
“啊,因为妹妹在这里住院……”
“怎么回事,不要紧吧?”小蕾带着关切。
“没什么,只是发烧而已。”
“那就好。”几语交谈,小蕾已经拉近了与他的距离,物理上的距离。
“是哪间房?你先下去上班吧,这里交给我,没问题的。”小蕾打开了值班室的门,转过头来,朝着他一笑。
他指向妹妹的那间房,“那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做护士的不就是这些工作嘛。”
他重新望向那间病房,似乎依旧是安静的,而整个走廊,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值班室里整理着桌上各种用品的声音,也被关在这一个小小的房间里。
他朝着电梯走去。
缓缓合上的门……
那是……似乎是熟悉的身影,推开一扇房门,灰白的病服,却望不见她的眼!
“啪啪啪啪!”他连忙将开门键按下,在那身影还未消失在最后的门缝里的时候。
“袖未……”缓缓打开,门,还有视线。
似乎,眼前的人并没有惊异,只是向着他走来。或者说是向着电梯。他的手指,陷在黄色的光晕里。
踏入的电梯,瘦弱的身影,光着的洁白的脚。刘海遮住了眼,却能看见那缝隙里透出的灰蒙。
门,被合上。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俩的身影。
“你是住在这一层的吗?”难怪她总是出现在医院,却从没有看见过她进哪一间病房,三楼的名册里,也没有她的名字。他忽然想起,一次护士长让洛兰带她回她的房间,似乎是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大概就是上的四楼。
“是的。”她回答,却没有望向他,只是和他并肩的站着。
他伸出手,将她凌乱的刘海拨到一旁。眼,依旧是那双眼,熟悉的。他安下了心来,不知为何,不知原理是什么。
“你可以到四楼去找我的。”袖未忽然转过头,被拨好的刘海重新回到凌乱的位置。
这言语吓了他一跳,不论是说话的时机与内容。“嗯……”他似乎理解其中的意思,不是他所期望的那层理解,而是更加简单和单纯的。这个单纯只是从成分上看,并不是内容。
他忽然想抱住她,但是他知道,电梯里总会有摄像机。
“你去几层?”他问。
“我也不知道。”她回答。她的脸已经重新面向电梯的门。
一直的沉默,在几秒钟里。电梯上显示的数字,从四一直降落,直到B1的位置。这已经是尽头。
“叮!”门被打开。
他们走了出去。身后的门被合上,带着最后的一点光。
“要去那个房间吗?”他询问,他知道她应该明白自己的意图。
她点了点头,向着那房间走去。
阴冷的地下室,在这个房间里更加阴冷,携着金属与血残留的气息。
他脱下了她的衣服,在那张手术床上。亲吻,带着濡湿,带着昨夜对她的想象。在那个房间里,望见身边单薄的妹妹,却想到了她,想到了那没有痕迹倦慵的神情,想起了那双眼,还有白到病态的皮肤,那浑身的冰冷。
忽然,他听见了低沉的抽泣声。似乎是莫名奇妙的哭泣,低低的沉吟,在他的耳边。
他亲吻她的脸颊,却感到舌尖咸咸的泪水。
他从她的身上坐起,透着适应黑暗的眼,望见她哭泣的脸。
“你……怎么了……”
“我本来……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中午,他走出了值班室,想要到楼上看看妹妹怎么样了。他在工作的途中上去了好几趟,但也只是在门前望一望,看见妹妹没有异样,便继续回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当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多久,就听见身后被拉开的门。
“若叶,好些没有,我们来看你咯!”
这个人他还记得,似乎是叫做瑠月,那个开朗的美术部成员,或许还是美术部的部长。她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的是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他的印象深刻,叫做佑枝的,为他指明过打开狐杂货门的事情。
但是身后的另一个人,他确定没有见过。
不知是不是美术部新加入的成员,但似乎并没有后辈的样子,而且显得并不是那样和善,就像和这个村子有些格格不入。
若叶似乎也不认识这个人,因为瑠月指向了那个女生。
“对了,这个人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是隔壁隔壁班的莫然,是……”她忽然停顿了,有张嘴想要继续说什么,却钻出了别的话语,“我们给你带了上午的笔记来,还有这个!”说着的瑠月将一个签名板递到了若叶的眼前。
“这是班上同学的祝福,要快点好啊!”
他退出了房间,因为,这似乎是属于她们的世界,几个在同一屋檐下的女孩的世界,他在这里参与这种感人的场景似乎有些不适合。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却没有望向窗外,只是靠在窗户上,望向走廊的另一头,电梯的门,依旧合着。这不长的走廊,一扇扇可以被数清的门,有护士在穿梭,从一间走到另一间。他望向其中一间,好像门是合着的,似乎,也没有护士的出入。
他本来以为按照设定,像她一样特别的人,应该在某间很特殊的病房住着,比如走廊的尽头,让阳光洒在她的门上;比如电梯的旁边,每每都可以看见,那让人感到冰冷的不能聚焦的眼。但是事实上,她所住的只是平凡的一间,不在任何一个开始,不在任何一个尽头。
门被推开了。
若叶的房间,走出的身影。
“若介哥,我们就先回去了!”瑠月朝他摆了摆手。
他也回应似的摆了摆手,带着笑脸。他望见了那个眼神,一直带着审视的,从方才在房间里开始,仿佛医院电梯里的摄像机,仿佛楼梯转角的摄像头。
“叮!”打开的电梯,走进去的三人,消失在视线隔绝的尽头。
透过门上干净的玻璃,望向那点滴的瓶,似乎一瓶已经将尽,招呼一下护士,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去拔针。他放心地走过走廊,走下电梯去。
还有最后一点工作,就能完成上午所有的了,再就是等着中午饭时间过去后,接班的人来代替自己了。他忽然想起,今天和自己一起值班的洛兰,在不久之前去厕所,似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回头望了望,似乎还是没有见到她回来的样子。
又过了不久,他忽然想再去楼上看看,看看妹妹怎么样了,现在的时候针应该打完有一阵子了,或许她已经从床上坐起来,在看着房间里那小小的收不到几个台的电视。
他走到电梯前,按了按向上的键。
等了半晌,终于在三楼停下,打开的门,里面只有一个似乎见过的四楼的护士,对他一笑,他也笑了笑,走了进去。不过一层,还没有眨眼的瞬间,便已经重新开了门,空旷的走廊,似乎没有人。
“上午值班的人怎么这么早就走了?”那人似乎有点疑惑,向着值班室走去。这似乎也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他也曾经见到三楼的前辈护士早早地离开,在接班的人还没有来的时候。他跟在她的身后走着,不过是走向妹妹住着的房间。
那透明而干净的窗,像几个小时前一样,但是那床上,似乎已没了妹妹的身影。
他连忙推开门。
“若叶?”
“若叶,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里!”似乎有些稀薄的声音,像是在另一个空间,不知透过什么视线不及的缝隙,透进他的耳朵里。
楼上?
这个病房只有四层楼,如果是楼上,那似乎就是顶层。
若叶为什么会在顶层?他焦急的向楼梯间跑去。
“啊!”
凄厉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带着几乎将脊椎冻结的恐惧,穿透他的脑袋。
若叶!
楼梯的转角!
那张熟悉的脸,在几个小时前还向他做着笑脸,却在几个小时后,凝固在这里。
鲜血仿佛被化掉的雪,只是沾染着不知怎样抹上的红色,从凝固的身体上流淌,流淌到地上,流淌到他的脚边。
空洞的眼眶,空洞到惊悚的眼——如果那失去眼球的空洞还能被称作“眼”。
像是黑洞,将视线以恐惧挟持,投影在随不对点的心跳颤抖的视网膜,映照出无法读取的脸。
“洛……兰……”
“嗒嗒嗒……”脚步声?
消失在脚下的楼梯的脚步声,仿佛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向,平静而悚栗,叩着他的耳膜,叩在了他的心里。像是延迟着心跳。
他朝着楼梯扶手的间隙向下望去。
似乎是熟悉的身影,熟悉却陌生。似乎什么时候才见过,什么时候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却只是被一层薄土覆盖。扑面吹过视线的风,吹进脑子里。
“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