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布,盖在她的身上,那已经被清洗干净的身体,似乎,也被洗去了最后一点活着的气息,只留下冰冷,在同样冰冷而坚硬的床上。
妹妹被抱进了房间里,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惊恐中全身而退,大概,那一画面还在脑海里不停的循环着,像是被卡住的录像带,循环的是不愿意的继续。他将妹妹抱紧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那柔软的发丝,那还带着些微汗的气息。怀里的她在颤抖,就像是受惊了的小兽,他能够感觉她身上汗蒸发后皮肤上的冰冷,贴在他裸露的手臂上,还有手心。
那颤抖稍微平静,他却依旧能听见她的呼吸,带着些急促,带着些无力支持的喘息。
“好了,若叶,没事了……”他又抚了抚她的脑袋,从头顶一直向后,到她的脖颈,还有被汗水浸湿的灰白病服。说着没事什么的,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没事”指的是什么。或许是方才的一切已经结束。
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的开始,新的开始。
他帮妹妹换下了浸湿的衣服,重新穿上另外一套洗好的,似乎妹妹也已经逐渐的从恐惧中平静。他将她平躺在床上,为她将薄薄的被子盖上。似乎房间的冷气开得有些低了,他也感到了背后的寒冷。他站起身子,向着门外走去,想要找护士借来空调的遥控器。
忽然之间,什么消失在门前,就在他的视线掠过门上的小窗,最终在上面定格的时候。
“谁……”话还在嗓子眼中抖动,却先被犹豫卡住,妹妹还在身后躺着,不能让她察觉这样的异样,不然换来的是更加的不平静。或者说,似乎发生了什么,是不能将妹妹卷进去的事情。
他不紧不慢地拉开门,又轻轻地带上,不忘向床上躺着的妹妹一笑。妹妹侧过的脑袋,表情稍微舒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平静。无论怎样的女孩,看到了那样的场景,都不能那么快恢复情绪的吧。
门,轻轻地合上。
“啪。”轻柔,只是稍微轻触耳膜的声音,合上的门。
他朝着走廊另一端转过头。
“莫然?”
立着的人,他还记得名字,或者说,就在方才刚刚想起。那从楼梯走下的身影,模糊在阴暗的视线尽头。
“到底怎么回事?”他将话语咬在牙齿里,瞪大了眼睛将她按到了墙上。
“咚!”不算单薄,却依旧是女孩瘦小的背撞在了墙上的声音。
被提起的衣领,皱的仿佛他的眉头,“刚才你到底做了什么?”仿佛摩擦着牙齿的声音。
“什么做了什么?”莫然的表情没有变化,就像是被刻上的面具似的,连眼与嘴角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我刚才在楼梯间看见你了。”他有些不可忍耐。
“你不是自己也在楼梯间吗,还有你的妹妹。”他的血仿佛一瞬间充进了眼睛,他的手臂暴起了青筋,他想一拳揍在她的脸上,虽然她是一个女生,一个中学生。
“叮!”电梯,忽然的声响,将这视线打破,将这似乎快要触发的心情。
“若介!你在做什么!”从电梯里冲出的姑姑,一把将他从莫然面前扯开,不知为何并不壮硕的姑姑却有这样的力气。他踉跄两步,靠在了对面的墙。
“你在做些什么?”姑姑帮莫然整理着衣领,抚摸着她的头,“你疯了吗?”
他似乎还从来没有见过姑姑这个样子,从他的记忆里开始。
他注意到从电梯里走出的另外几个人,穿着整齐的衣服,全都面无表情,像是泥塑的脸庞,没有丝毫生气。
“若介,能跟我们过来一下吗?”一个人说。
他望向妹妹的房间,望向姑姑。
“没事的,你去吧,若叶这里有我。”姑姑依旧抚着莫然的头。
“不要让她接近妹妹!”依旧是从牙中摩擦出的声音,像是闻到气息的狼,而防范的,似乎却是更加凶狠的猛兽。
“刚才在楼梯间……”
“请跟我们进到这里来吧。”依旧是方才说话的男人,指着那空荡的值班室。这个时候,似乎都没有看见护士的痕迹,从走廊一头,到另一头。
椅子,他坐在了椅子上,眼角便是窗外,而他的面前,是那几个男人。
“你好,我们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方才发话的男人再度开口。或许他们是来询问关于方才的事情的,他还在这样觉得。虽然自己刚被打断了话语,但可能是不想被无关的人听到,虽然,这里连一个护士都看不见了。
“你看见了那个女人死去的样子了吗?”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他之前一直忍耐着,忍耐着不去回想那画面。而当他目睹的时候,他甚至从那尸体上跨了过去。因为,妹妹还在那里,在那尸体的另一头。
他忽然感到胃中猛烈的翻涌,一直穿破喉咙!
他慌忙地站起身子,冲到一旁的洗手池前。
仿佛要将整个胃都翻倒过来,带着满口的苦涩,涌出身体的东西,如同带着倒刺,几乎划破他的喉管,还将他的身体掏空。
身后,似乎几道视线正透过玻璃,定格到他的身上。他感觉到背后的冰凉,就像在眼川,就像与他对视的石头一样。他扭开水喉,捧起水来,沾湿了嘴唇。冰凉穿透了他的毛孔,像是带着一股电流,一直刺到脑子里。
画面。鲜血,黑暗,空洞,静止凝视的眼瞳。几乎将整个身体都悚立,那扭曲的身体,在鲜血中浸泡!那鲜血,来自失去眼球的黑洞!像是能将一切的光,一切的视线都吞噬,鲜血在那吞噬的空间里喷涌!
他再度低下头去,胃再度翻滚着,他的胃几乎已经被掏空,只是吐着胃里最后的液体,他感到自己的牙齿已经被酸倒了,几乎没有了知觉。
忽然,他感到一个人的手搭上了他的背。他略微的转过头。
是他,那个与他交谈的人。他的身后,另几个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站立着。
“好了,把刚才的事情都忘了吧,死去的人,就让她安心地离开吧。”异常浑厚而温柔的声音,几乎不像是他能想象的眼前石膏般的人。
他感到心里舒缓了些,就像脑袋里方才的场景被切割,像是拼图般重新被拼凑。那落在地上的眼球,重新回到了那深陷的眼眶,那满地的鲜血,都倒流回她的身体里,扭曲的身体也被折叠成原先完好的形状。似乎那个洛兰,平常的洛兰,站在走廊里,望向楼梯上的妹妹,笑了,又低下头,望向楼梯下的他,笑着。
笑着……像穿过天台的门的阳光……
他忽然从床上坐起。
“若介?”姑姑坐在一旁,看见他醒了,站起身子,凑了过来,“哎呀,你可总算醒了!”
“总算……醒了?”他感到自己脑袋异常地沉重,像是被灌了铅似的。他想从床上坐起身子,姑姑连忙伸出手来将他扶了起来,像是他照顾自己的妹妹似的,姑姑将枕头垫在他的身后。
妹妹?
“若叶呢?”他慌忙的拉开被子,想要走下床去,却被姑姑一把按在床上。
“你别乱动,好好休息吧!若叶还在学校没有下课呢!”
“她已经去学校了吗?不是还在观察中吗?”若介感到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似乎塞满了很多问题。
“你已经睡了一天了,妹妹今天上午就已经出院,然后去学校了!”姑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是烧糊涂了还是睡糊涂了?”姑姑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嘛,烧基本上都退了。”
“我发烧了?”若介依旧感觉脑子里一片乱,像是缠在一起的线,将整个脑袋填满。
“你昨天在妹妹床边睡着了,我去的时候怎么叫你你都不答应,我一看,你竟然发烧晕过去了!你妹妹都被你吓了一跳!”
“我?”他似乎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完全是没有经历的陌生。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洛兰!洛兰……”他忽然察觉姑姑变了的神色。
“这个……还是节哀吧……”
“她之前就有心脏病,好像是家族遗传的,她的父亲就是因为心脏病死的……”
“心脏病?她不是从楼梯……”
“楼梯?”姑姑像是看着一个怪人,这个怪人还在说着奇怪的话语。“我们昨天去参加的洛兰的葬礼,听在场的护士们说,就在她去天台晒被子和洗好的床单的时候,突然就……”
“不是楼梯吗……”他感到自己的脑袋似乎要炸开似的,像是被连通了电流,随着思绪颤抖,带着几乎将骨头融化的热度和疼痛。他捂住了脑袋。
“怎么了若介!”姑姑喊叫着,“医生!快来啊,医生!”
梦,似乎是一场可怖的梦,带着这个现实中无法被想象的可怖。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梦,似乎在侵蚀着他的脑袋,让他陷入无比的恐惧之中。
从床上坐起的他似乎肚子有些饿了,他望了望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学校下课的时间,或许,再要不了几分钟,姑姑就会带着晚饭过来。
通往走廊的门忽然被推开,带着从走廊转向的风,还有透过静谧的凉爽,与空调带着气味的风不同,似乎,还携着再熟悉不过的呼吸。
“哥哥。”
他转过头去,果然是她,妹妹,在门框中纤瘦的身影,单薄得在一阵对流的风中静止。
“若叶,已经下课了吗。”他望着那走进来的身影,带着笑,只对她展露的笑。
“是的,本来可以来早一点的,但是姑姑让我顺便把晚饭带来。”若叶将饭盒放在桌上,打开在他的眼前。
“你已经没事了吗?”
“放心吧,医生说已经没事了,只要不太劳累就可以。倒是哥哥,还是多关心下自己吧。”若叶露出的笑,像是饭盒里的米饭般温暖。
他忽然想问些什么,但是,似乎并不好开口,或者说,这并不是询问后一定能够安心的事情,甚至,这样的询问之后,也许还会带来更多原本没有的担忧与麻烦。所以,他将句子咽回了肚子里。
空调味很重的房间里,开了一点的窗,透进一点窗外的暑气,还有那没有玻璃窗遮挡的阳光。贴近缝隙的窗帘,不时被暖风吹起。
走进来的护士,带着和死去前洛兰一样亲近的笑,抄着医疗板上的信息。
他的脑子里,还有着洛兰的轮廓,却仿佛被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布,连五官都看不清楚,只是记得那说话时的嘴角,还呢喃着什么。听不真切,也辨不明唇语。
大概是在梦里,流过脚边的鲜血,但眼前,似乎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模糊的,交糅的晕开的色块,粘稠的痕迹,在脚下,在手边,在眼里。虽然不真实而又看不清晰。
“对了,那个叫莫然的同学,有这个人吗?”他忽然想起这个名字的拥有者,似乎在梦中出现过。
“嗯,有啊,在我住院的时候来过的,和瑠月、佑枝一起。”妹妹对他忽然的询问似乎有些疑惑,“你还记得她吗?明明只见过一次面的吧……”妹妹的话语里似乎还带着些让他意外而已想笑的味道。
他还是笑出了声,“你怎么突然变语气了。”
“哪有变什么语气。”妹妹忽然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带着异样的脸颊,“我是让哥哥多担心下自己。”
“好的好的。”若介笑着扒下一口饭,似乎包裹着的袋子上还有淡淡的香气。
“对了,你为什么会问她?”妹妹似乎有些不依不饶。
“也没什么,只是当时来看你的就只有她从来没见过,也不是你们班的,有点疑惑罢了。”他说。
妹妹皱着眉头望着他,将水杯放在桌上,“听姑姑说,莫然是我们班导莫老师的妹妹,在隔壁的隔壁班,不过好像经常不在学校出席。”她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对她的缺席好像没有什么异议,像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莫卓的妹妹?他想到了那个似乎总是被姑姑欺负的老好人似的男老师,那样和善到一看就是典型这个村子的居民的男人,竟然有一个待人这样冷淡而漠然的妹妹,而进一步、并且换个角度让人惊讶,这冷漠的妹妹竟然会是出生在庙家的孩子。
缺席……他想到了原来在城里的时候,班主任的孩子,总是旷课,他的班主任父亲也没有管教的意思。原来,这一点城里和村子里都差不多,虽然,那个女孩并不像是会旷课做一些不好事情的样子。不过,也可能只是人不可貌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