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渐浓,已有几许暑热眷眷。眼下白天一日长过一日,用过晚饭后,凉音便拉着沉烟在榕树下乘凉,二人边玩翻绳边说些体己话儿,渐渐天色便有些黯了。
“倦了,不玩了。”凉音揉揉眼睛,将头靠在沉烟肩上,望着大门口的方向,嘟喃着:“天都要黑了,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呢?”
沉烟埋头理着绳子:“伯父近日伤风,心脏也不适,整个公司都由阿逸打理着,自然是要忙些了。你这样盼着他回来,是有事么?”
凉音说道:“是呀。父亲近年来身体总不好,哥哥这两日张罗着要给父亲请一位私家医生呢。我倒有个人选,思量半日,决定和哥哥商榷一下。”说罢又看了看沉烟,笑道,“你呀,心里明明也盼着人家回来,倒扮作没事人一样。”
沉烟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凉音轻嗤她:“你还想瞒我呢,是不是非要我叫了‘未来嫂嫂’你才肯认呀?”
沉烟这回是撑不住了,脸颊腾地红上来,忙掩了凉音的口,左右顾盼一回,嗔道:“你这丫头,乱叫什么?仔细给人听了去!”
凉音躲开沉烟的手,笑道:“怕什么?你和哥哥的事,萧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沉烟笑容僵硬,尴尬道:“是么?我们定下才几日,竟传得这样快。”
凉音笑着说:“你犯什么糊涂呀,你和哥哥的婚事不都定下都小半年了么,怎么能叫才定下?”
凉音的话着实让沉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沉烟迟疑一下,说道:“你说什么婚事啊?我和阿逸走到那一步,实在言时过早……”顿了顿,忽觉有些可疑,“你说我和阿逸的婚事定下小半年了是什么意思?我和他相识不过半月有余,他从未向我提过什么婚事……这婚事又是谁定下的?”
这回轮到凉音惊讶了:“沉烟,你真的全不知这件事吗?难道,哥哥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说着说着,忽掩住了口,“糟了!我还以为……”
一个秘密就这样被她说破了,只是,她实在想不到,事情的当事人竟然还被蒙在鼓里。
沉烟脑中翁沉沉的,她隐隐觉得事情不妙,遂一把抓住凉音的肩膀,逼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
凉音只恨自己一时口快,弄得如今无法收场,几乎要懊恼得捶胸顿足了。然而此时迫于沉烟的压力,只好将双方家长一早定下婚约的事情吐露给她,不敢隐瞒半分。
初夏温服的风低低地旋起来,沉烟却只觉周身酷寒,连十根手指都僵住了一般,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她僵坐了半晌,才咬牙骂道:“荒唐。简直荒唐。”她用尽全力才勉强站立起来,转身便走。
凉音急急地拉住她:“沉烟!对不起……我……”然而平日伶牙俐齿如她,竟也一语塞住,只把一双若水的眸子凝住了沉烟,憋得双颊通红。
沉烟语音冰冷,拂落凉音的手,缓缓掷下一句:“该说对不起的又不是你。”
大门外忽传来一声鸣笛,接着两束亮光直直地刺进来。凉音转头,见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停在院子里,冬逸修长清俊的身影走了下来。凉音呆呆地立在那里,招呼也不是,不招呼也不是,正左右为难之际,倒是冬逸主动挥了挥手,凉音见罢,也只好抬抬手,一声“哥哥”叫得全没了底气。
冬逸走过来,指指身后吴光手中的两个纸包,对凉音漾起笑纹:“锦珍记的点心,你最爱吃的。”
凉音自觉自己闯了祸,哪里有心思吃点心,于是勉强笑笑,对吴光说:“刚用完晚饭,哪里吃得下,你先放回屋里罢。”
冬逸笑道:“你这只小馋猫,也有吃不下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说着拉起她的手来,“我晚饭还没吃,肚子正饿呢,先进屋去,叫沉烟来一起吃。”
凉音却一步都挪不动,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低头嘟喃道:“哥哥,我大概是闯祸了……”
冬逸拉开沉烟的房门,一眼就看见秋荻在床边默默地叠衣服,而沉烟则在妆镜前整理些零碎东西,然后一件一件收进一个紫檀的小匣子里。地上摆着敞开的行李箱,秋荻叠好了一摞子衣服,转身来欲放进箱子里去,一抬眼见冬逸立在门边,不觉惊道:“大少,您怎么在这儿?”
冬逸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也顾不上回答秋荻的话,一下子拉开门走进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沉烟似是当冬逸作透明一般,只是垂着头,将一双紫水晶嵌黄金的耳坠子收进匣子里。冬逸有些急了,几步走到她身边,夺过她的紫檀匣子:“你要走?我不会放你走的!”
沉烟原本心里窝着火,又被冬逸夺走手里的东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登时便恼了,冷厉地望着冬逸:“还给我!”
冬逸已经横下了心不放人,自然不会听她的,于是缓了声色吩咐秋荻:“秋荻,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与你家小姐说。”
秋荻低应一声,抬眼看了看面若霜雪的沉烟,面带忧色地退了出去。
沉烟冷笑:“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非要背着人才能说?你就这么喜欢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么?”
冬逸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望了良久:“沉烟,我们订亲之事,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因为我怕……”他神色倏然一黯,“我知道你最憎受人摆布,所以始终瞒着不说,我计划着,等你接受我之后,我便向你求婚,一切顺理成章。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不想让你有半分不愉快,可是我……还是搞砸了一切。”
他说着,从裤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精致的丝绒盒子,布面上金线接针绣成的一双鸳鸯栩栩欲翔,灵动可爱,一见便知定是费极了心思的。
沉烟低头看着那丝绒盒子,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心里不免上上下下地扑腾。他这个时候拿这个来给她,是什么意思?她又该如何处置呢?接受吗,可是心里似被什么梗着,难以欣然处之。可是,不接受吗,他的心意那样真挚炽烈,她又如何忍心辜负?
他似是看穿了她的为难,并没有打开盖子,只是牵过她的手来,一点一点打开她的手心,将盒子放在她的手心里面:“沉烟,我知道你现在无法接受,没关系,你不要有压力,只需感受一下它的重量,相信我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那就够了。沉烟,我是真的准备好要向你求婚的,但我不会那么心急,我会给你时间,等你慢慢接受。”
话语至此,她真的无言以对了。他待她向来妥帖,周到,他似有奇异之力,总能够一眼望穿她内心至深处。她来到萧家时日尚短,处处谨小慎微,过于敏感纤弱的心绪更易将欺瞒的重量无限放大到仿佛无法承受的地步,她心中的猜忌疑虑从未完全消除,因此一颗小小的石子便可以激起千层巨浪。她不免想到,他是否也看穿了她的敏感多疑,是否会觉得她不够阔朗大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辜负了他一片赤诚之意?
她还未从短暂的失神中醒转,手心里的重量忽而消失了。他收回了那个细绒盒子,重新放回口袋里。她看着他,竟读不出他眼中的情绪。
或许他生气了,抑或是失望,总之四下里皆是一片静默,他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也没有再看她,只是抿紧了双唇,那样转身走了。她被留在那里,孤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收拾了一半的行李仰躺着,既整齐又凌乱。
她忽然没了主意,若是就这样离去,似是自讨没趣,可留下来亦是两下尴尬。难道又要躲在房里两不相见?两个人才好了没几日,又闹成这样,她只觉得无力,任由一切继续乱着,自己则倒在软榻上,恨不得即刻睡去,忘却一切烦恼事。
沉烟很少失眠,然而今日始终觉得一口气堵在胸间,不得安眠。秋荻因是沉烟的贴身侍女,因此不必与云墨、桐潇住在一处,而是与沉烟同居一室,以便相互照应。深夜里,秋荻只听得沉烟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幽咽太息,于是忍不住唤道:“小姐,睡不着么?不若秋荻到餐室给您热一碗牛乳来安安神罢?”
沉烟倦极,只想尽快入睡,于是应道:“也好。”
秋荻拧亮了电灯,披好衣裳便出去了,回来时用帕子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进来。沉烟慵倦倦地起身,接过碗来喝了两口,温热的感觉从胃里慢慢散发至全身,加之春末夏初已有些回暖,额头渗出了细细的一层汗,倒也酣畅。
秋荻借着灯火看着沉烟已有些发青的眼圈,说道:“小姐可是有心事?别憋在心里,和秋荻说说罢。”
沉烟垂眸长叹:“这些年来,我力争进学堂读书的机会,但愿能够开慧智,拓眼界,使自己成为一个与别不同的女子。然而今日终是明白了,我与那些旧式的女子并没有任何不同,都只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
秋荻道:“小姐如何说出这番话来?”
沉烟便将两家订亲之事一五一十说与秋荻听,秋荻听罢,亦觉讶异。
“此事让我心生悲凉,可也无法真的去恨父亲母亲,恨也只恨自己生为女子,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罢了。”
从前的沉烟是从不示弱的,秋荻亦从未见她叹怨过什么,或许这一次不同以往,越亲近的人,在心间留下的伤害越是深锐难当,在毫无防备之下,生生受了这一击,所以寒创淋漓透骨,伤得惨烈。
“那小姐的意思呢,是否要反抗下去?”
沉烟缓缓摇头:“纵使我心中再恼,可阿逸终究待我不薄,我也实在不忍负他。能够遇上阿逸,是我的福分,倘若换做旁人,两相厌弃,只怕情形又不同了。”
秋荻点头,赞同道:“萧大少为人温厚,定会一世珍视小姐,如此说来,老爷和夫人又何尝不是替小姐做了一桩好事呢?”
沉烟挑了挑嘴角,温声道:“这样一想,心结的确开解了许多。秋荻,谢谢你肯陪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