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槐花繁盛的时节,馨冽的甜香通街散漫,湍湍涌动如潮汐。这一日阳光暖融,沉烟随意携了一册《饮水词》,靠在榕树之下读了半日,呼吸之间,隐隐的槐花香气时时引得她分神,她缓缓放下书册,一个念头浮上心来,不觉勾唇一笑。
恰逢秋荻出来收衣服,眼见沉烟独自微笑出神,便道:“小姐在笑什么?”
沉烟抬首,见了秋荻,于是起身过来,帮忙收齐了衣衫,缓缓道:“咱们来这的时日也不短了罢,你知道么,槐花都开了。”
秋荻自小跟着沉烟,自问对沉烟的喜好了然于心,所以此时,一听她提起槐花,已经明白话中之意。主仆二人相视一笑,无需开言,已通万语。
午后的拱雪别苑清幽岑寂,阳光闲和疏浅,静静映着满园翠色,春意正酣。沉烟与秋荻刚采了整篮的槐花,欲回萧公馆去,途经这别致雅苑,见这里葱茏可爱,便不觉住了足。
秋荻将臂弯里的篮子倒了个手:“里边看着倒也清净,小姐,咱们进去稍作休息,凉快凉快可好?”
沉烟于是收了伞,笑道:“正合我意。”
主仆二人一路缓行,见园中花木掩映,错落有致,想必当初设计布置时,要很花心思的。沉烟不觉叹道:“我们来迟了一步,这院落名唤‘拱雪别苑’,想来若是冰雪未消之时,定当别有一番气候。不知这园景是谁设计的,竟这般有心。”
翠幕间,一角飞檐斗拱隐于其中,秋荻以为是凉亭,想前去落脚歇息,不想走着走着,竟发现那是一处画廊,建于一弯月形的碧波岸畔,如游船般倚水而居。
沉烟不免惊讶,被好奇驱使着走进去,见画廊分为里外两间,外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各色画轴,大到全幅园景、小到单株花卉,纷繁明丽,锦绣万千。
同时,满室隐隐馨香缭绕,令人适意。
“呀,画得可真好。”秋荻不由叹道。
沉烟微微颔首,一边将钦赞的目光扫过一幅幅卷轴,一边说道:“这里到处是花香,不知主人焚了些什么香料。”
二人正叹,忽听得里间的门被拉开,转头去看时,只见出来一位二十左右年纪的男子,风神秀异,皎若流岚,一袭浅月色长袍,袖口处捻着烟青色玉竹暗纹,素净严整,清修玉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托一幅墨迹未干的新画,尚在端详,一抬头看见两位陌生的少女立在那里,几分惊诧过后,便微微笑了,点头招呼:“你们好。”
声音是清洌洌的,仿若山涧溪流,回声澈澈,动人心怀。
沉烟笑道:“偶然途经这里,有些好奇,便进来看看,叨扰先生了。”
男子笑意温朗:“小姐客气了,胡乱描画几笔,聊以遣怀罢了,不是什么正经事,又怎算得叨扰呢?”
沉烟听罢,含笑不语,又去看画,见每一画卷上都留有“四时居居士”的落款,旁边盖了印,单字一个“亘”,想必便是他的名号了。
男子将画置于案几上晾着,仔仔细细地展平了之后,才用镇纸两头压好,转身去开了一扇窗。
一时间,窗外的花香随风迎送,倒叫人辨不清室内室外究竟哪个更香一些。
沉烟因问道:“不知先生雅室内焚的什么香?闻着像是花香,可又似从未闻到过这种香型,仿佛时时变换,捉摸不定。”
男子却未即刻回答,嘴角笼了一抹浅浅笑意,徐徐关了窗,将清风与花香都掩在外头,然后走到一幅兰桂面前,微微凑近一些,嗅了一嗅,对沉烟说道:“小姐说的,可是这般香气?”
沉烟轻诧,迟疑着走过去,似那男子一般轻嗅,沁宜的兰桂气息扑面而来,沉烟缓缓点头:“是。”
男子仍是浅笑,又移至一幅梅花前面,问道:“小姐说的,可也是这般香气?”
沉烟再次轻嗅,隐隐的竟也似在空气中旋绕,不觉又点头:“是。”
男子再移至一幅苍松跟前,笑道:“小姐再来试试这一味。”
沉烟跟着过去,果然又闻到了松枝冽冽的清香。
如此一来,沉烟纵使再愚钝,亦猜得了其中的奥妙,她不觉微微笑了,叹道:“先生好雅致,怪不得这里名唤‘四时居’,果然纳四时之精魄,时意长留。”
男子谦逊一笑:“雅致算不上,还是那句话,聊以遣怀罢了。”说着看一眼秋荻篮中的槐花,说道,“冒昧地问一句,小姐采了这些鲜花,可也是制香用?”
秋荻笑道:“是了。”
男子听罢便叫她二人稍等,闪入内室,不一会儿便取来了几张方笺,交予沉烟:“不想今日竟遇着小姐这般同道中人,这是我平日收集的几方制香古法,若小姐不嫌弃,便赠与小姐了。”
沉烟接过,见是钢笔写就的方方正正的小楷,正是字如其人,雅秀无双。沉烟素爱闲雅之物,如今得了这些方子,如获至宝,连忙谢过。
秋荻提醒道:“小姐,咱们该回去了,制香的步骤繁琐,又这么一大篮子的花,可有些时候忙呢。”
沉烟点头,携了秋荻告辞离去。
下午凉音来看沉烟的时候,见沉烟采了好些槐花,取了几大张宣纸铺在地下,将槐花一串串摊在上头。凉音在门口笑道:“你这屋子,是摆明了‘闲人免进’,我都下不去脚了。”
秋荻笑道:“大小姐下学了。”说着将宣纸向边上挪了挪,“快进来罢。”
凉音走近了来,见榻上支了个楸木剔犀鼓腿云纹长方几,几上置有小捣罐,沉烟正倚在一旁,取了一串雪玉盈盈的槐花,用剪子剪碎入罐。
“你们这两主仆,忙忙活活的是要做什么?”
秋荻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小姐新得了几样制香的方子,忙不迭地要试呢。”
“制香?”凉音转头看看满地的槐花堆积,“沉烟,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有这等闲适之心!你与我哥哥二人,冷战了这些时日,眼看着……”她说着压低了声音,“眼看着云墨那小蹄子钻了空子,两个人倒愈发亲厚起来了,你不说去找哥哥缓和一下关系,却在这里采花、制香,这不是把他往别人那里送吗?”
沉烟犹在低头剪着花瓣,动作却渐渐地缓了,最终停了下来,轻叹道:“他若想见我,自然会来,若愿意与我说话,便不会去寻他人。我也并非刻意避他,只是自己也总要寻些事情来做,人活着,不必非要仰仗着谁人的施舍。”
凉音叹道:“你这是在与他怄气了?”
沉烟缓缓摇头,将捣罐放在鼻间轻轻一嗅:“我没有与他怄气,他有没有与我怄气,我却是不得而知。”
凉音有些着急,夺过沉烟手中的捣罐:“沉烟,你该把你这份傲气收一收了,难不成他一世不来找你,你也一世不见他?或许……或许你以为他在生气,他也以为你在生气,两人便是这样起了误会的。你们谈一谈心,说开了,便好了。”
沉烟默默听着,将手中的剪刀放下来,转头去看窗外浓墨一般的天色。傍晚时分外头便涌起了一股子潮气,天也黑得格外早,看样子八成要来一番疾风骤雨。沉烟收回视线,对凉音说道:“你的意思,我记下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凉音道:“希望你能早些想明白。我还有些功课要做,就不陪你们了。”说罢起身离去,到了门边又补充一句,“你别太劳累了,早些休息。”
秋荻将凉音送出房门,才折回来,见沉烟已然没了兴致,倚在窗边发呆,遂轻轻唤道:“小姐?”
沉烟轻轻喃道:“‘明日落红应满径’。这槐花才开,将盛未盛,一场凄风骤雨,恐要折损许多。这雨来得不合时宜啊。”
秋荻不甚明了沉烟话中之意,却也隐约觉出她话中有话,正踌躇着接些什么话语,又听得沉烟语音沉沉地道:“我们如今闹成这样,难道他就没错么?偏偏人家只叫我收一收性子,怎的不去叫他也收一收性子?呵,我们本是寄人篱下,纵使再有自己的脾气也要低下头来,这里比不得咱们自己家里,我的骄傲也正如这场风雨一般,实在不合时宜呀。”
秋荻心知沉烟这段时间心情极差,难免事事都想得消极了些,于是温声劝导:“小姐,你误会了,大小姐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和大少和好,她是一番好意呢。”
沉烟听出秋荻的宽慰之意,淡淡回应道:“或许吧。”
由于要应酬,冬逸这些日子都回来得迟一些,今晚亦是。沉烟点着电灯,与秋荻对坐继续剪花瓣,意在等他回来。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等他回来之后,究竟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她甚至没有想好要不要去见他,然而一颗心又吊在那儿,若早早歇下,恐也睡不踏实。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沉烟只觉脖子酸痛难耐,便放下剪刀起身活动筋骨。
窗外早已下起了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窗外画影婆娑的树枝子上,院中的灯光朦胧破碎,隐约映着一地的清水。
“这雨下得不小呢。”秋荻说道。
沉烟看了看墙上的西洋钟,已过了十一点,冬逸却迟迟未归,她心中开始有些躁了,喃喃地说着:“别是汽车进了水,坏在路上罢。”
秋荻宽慰道:“若真是那样,定会有电话打进来的。”
沉烟点点头,却仍不放心,略略迟疑一下便取了伞下楼。
客厅里还亮着电灯,云墨独自坐于沙发之上,手中拿着一只男士皮鞋,仔仔细细地擦拭一番,继而打油。
沉烟放缓了脚步,静静在楼梯上看着云墨。云墨似乎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地做着她手里的活计,边做边哼着曲儿,唇畔漾着散不去的甜笑。一只皮鞋打理完毕,云墨便弯腰去换另一只,这个空档眼风一扫,发觉楼梯处有人,转头一看,正是沉烟立在那里,窈窕的身段罩着一袭青白色风衣,面若霜雪,皎皎其华,竟是说不出的粹静通透。
“贺小姐。”云墨起身在沙发旁立了一立,自得之色未有半分收敛,“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嗯。”沉烟对她向来是一副淡淡的神情,并未多加理会,只是向外走。
云墨却在后边跟上来:“外面风大雨大,小姐有什么事,大可交给云墨来做便是。”
沉烟冷冷道:“不必了,你还是快些帮大少擦鞋吧,免得大少回来看你忙得这样晚,怜惜之心一起,连鞋都不叫你擦了,那你,岂不损失惨重。”
云墨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然而又不好发作,只好恨恨盯着沉烟融进雨中的背影,暗中咬了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