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冬逸反面之后,沉烟便与之冷战了多日,本欲作打算回瑾江去算了,偏偏又在病榻上缠绵起来。不过,沉烟身上并非染了什么病症,只是寻常女子每一月都要经受的腹痛罢了。她素来体寒,气血行运不畅,因此每次的痛楚要比旁人重些,偏巧这次又在山间别墅里受了几番凉,愈发痛得下不了床榻,在卧房里裹了几层棉被毯子,仍是周身寒浸浸的,连带胸闷恶心,头晕目眩,茶饭不思,实是严重得很。
冬逸见沉烟连日不出房门,连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自然着紧不已,这一日清晨终是拉了秋荻来,急急地表了心意欲进去探望。沉烟因着那日的事难以启齿,虽与秋荻亲厚,却也不好意思说,因此秋荻并不知晓冬逸与沉烟之间发生的事,只当他二人是寻常怄气,便引了冬逸进屋来瞧。
这是他第一次进她的闺房,虽然这房间的所有权属于他家,可是经她住了这许久,那清冽的少女气息便仿佛在门口拢了个无形的屏障一般,叫他心中暗暗敬畏。他在门口立了一立,少不得摒心静气,敛敛容色,以免叫那正在气头上的女子将他当作登徒子给打出去。
然而他一见着她,便已经意识到,他之前是多虑了,以她现在这个形容,恐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被抽了去,更何谈打他出去了——
她侧身蜷在软榻上,柔柔弱弱的一团,惹得他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揽了揽她。她的发丝散在枕上,如茂密的海藻一般,衬着中间一张失了血色的小小脸颊。睡梦中,她眉头紧蹙,微微地咬着牙,似是在承受着不小的痛楚。
他抬手,拨开她额角的乱发,然后坐在榻边,默默地看了她良久。他因有个妹妹凉音,自母亲去世后便由他来照顾,所以对于女孩子的事情,也略略知晓一些,如今看见沉烟这番形容,又加之秋荻的含糊言辞,心中便一片清明了。
房内幽幽曳曳地散着花香,妆台上新换的左右一对粉彩八宝纹的花觚中,松松地插了两束海棠与碧桃,又星星点缀了几丛淡蓝色的勿忘草,叫人看了便觉清心安稳。
秋荻又进来,为冬逸斟了盏茶。冬逸取过杯盏来,吹了吹,又端着晾了半天,才抿一口茶,微微笑道:“她倒是睡得酣然。”
秋荻浅笑,并未接话。冬逸默默地喝完了杯中之物,将杯盏往床头案几上一搁,说道:“我该到公司去了。你好生照顾着你家小姐,中午时我再回来看她。”
秋荻自是应了,送了冬逸出去。
待冬逸走后,沉烟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冬逸刚刚坐过的朱漆撒螺钿珐琅面描金梅花纹圆凳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她原本已经醒了,听见他进了屋,却终是没有睁开眼睛瞧他。她这些日子思来想去,都没思量出应该怎样面对他,因此只好借着这次身体抱恙来逃避与他照面,逃得一日是一日。
秋荻送了冬逸回来,见沉烟懒懒地伏在榻上出神,说道:“我却是不明白,小姐前几日与萧大少双进双出,甚是亲厚,怎么这几日又生分了?连萧大少也是,来见您都有些束手束脚的,不大自然。”
经她这么一说,沉烟又难免想起那一晚的事,这几日反复思量得多了,最初的恼怒已经渐渐淡了下去,如今时时忆起的,都是他灼烈浓炽的亲吻与情深意重的言辞。
他说,我爱你。
他说,我会娶你为妻。
每每忆起这些,都忍不住意乱神迷,全身经脉突突跳得直如万马奔腾。当时正在气头上,尚且不觉,现在回过味来,这分明就是极热烈直白的情话,炸在心间如天雷地火一般,心脏总是忍不住要颤一颤,再颤一颤。
缠绵病榻的几日里,沉烟想着冬逸的时候,反倒比平时还要多些,有时痛得轻一些了,沉烟便从昏睡中醒转,心田立刻被冬逸填满,听着西洋钟秒针“嘀嗒嘀嗒”地走,缓慢地忆着与冬逸的那些快活日子,斟酌一番,倒觉得他为人倒还不坏,并非登徒浪子纨绔子弟一流,那晚的事应是个意外。她想,他既是爱上了她,便免不了何时会一时情起,自己也拿捏不住,才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这样替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对他仅存的那一点嗔怪也全消了,心中唯余一阵柔软,连她自己都未觉察。
冬逸是正午时分来看沉烟的,他对她向来守约,即使没约定过的事,他若认准了,也是一定要做的,比如今早,他临走时搁下那么一句话,中午势必是要躬行的。
他进来的时候,她已仔细拢过了头发,半坐在榻上,周身裹了厚厚的毯子,只露出一只雪白的纤手,握了半卷书在消遣。他看出她是特意在等他,不由浅浅一笑,背着手走到她榻前来。
她缓缓从书中抬起头来,见他在榻边的圆凳上正儿八经地坐了,脸上淌满了正儿八经的笑意,不由想起早上秋荻说的“来见您都有些束手束脚的,不大自然”,这么看来,的确是不大自然,若是按他平日的性子,他进来的第一个动作,准是要把她的书冷不丁地抽走,然后与她打一阵哈哈,但是现在,他没有。
她想,经过那一晚的事,他约是有些忌惮她。
不过,他既是这般忌惮她,竟还可以顶着被她无情冷遇的风险来探望她,她心中又涌起一阵感动。
这般心潮涌动之际,面上的表情也就不自察地柔软了几分,其实她在心潮涌动之前,面上的神态已是十分柔软的了,现在又加上几分,那柔软就渐渐展成了一个清透的笑颜,伴着她微憔的病态,映在冬逸的眼中,仿佛一枝扶风的梨花一般,粹静香寒。
冬逸心头一软,免不了的,又是一阵悸动。
沉烟见冬逸神色有些怔忪,便放下书,懒懒道:“来了又不说话。”
冬逸“哦”一声,回神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沉烟暗暗忍下小腹中一丝抽痛,点了点头。
冬逸凝着她,已将她勉强忍痛的神情收进眼底,眉心一蹙,挑开她身上的毯子,将她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收进去,仔仔细细地裹好。
“手这样凉,可是还冷?我去叫锅炉房再将暖气管子烧热一些。”冬逸说罢便要起身。
沉烟阻道:“已经够热了,这样暖的天气,再烧人都要化烟了。”
冬逸笑了一下,仍旧站起来,柔声道:“都正午了,难道你不饿?”
沉烟方想起,已是午饭时间了,欲掀了毯子下床,冬逸已经按住她:“我叫他们送进来。”
冬逸亲自去选菜,须臾工夫便回来了,云墨与秋荻各自端了一个食盒子跟在后面,每个食盒子里都摆了两碟小炒菜并一副餐具。秋荻支起一张剔红如意云纹小炕几,云墨一一将饭菜摆上去,摆好饭菜后,秋荻与云墨又端来温水与洋皂,侍候着沉烟与冬逸净了手。冬逸取过一双银箸递给沉烟:“快趁热吃,暖暖身子。”
沉烟微笑接过,见炕几上一碟春韭菜炒鱿鱼,一碟酸笋云腿,一碟醋溜藕丝,一碟香椿鸡蛋,米饭是加了豌豆一起蒸的,豆香和着热气云云袅袅地腾上来,光是嗅着已觉开胃。沉烟吃了一口米饭,很是甘香落胃,便就着菜慢慢地吃了好些。冬逸一面吃一面时时地望着沉烟,见她胃口不错,自己也很是乐呵。他见她酸笋吃了不少,藕丝却不怎么吃得下,便问她:“怎的,不爱吃这道菜么?”
沉烟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这里面放了不少姜末……”
冬逸扬扬眉角:“你不爱吃姜?”
沉烟轻轻点头。
冬逸浅淡一笑,轻轻念了句:“沉烟不爱吃姜。”他将那盘酸笋云腿推到她面前:“你这几日都吃不下东西,这个开胃,你多吃些。”
沉烟垂眸,颈项弯过优雅的弧线,声音是少有的温暖:“你也多吃些才好。”
在这之前,冬逸早已想好,她若就此与他决裂,他便使出强硬的手段来,无论如何要将她留在身边。如今看来,他竟不用费吹灰之力,已获得她的温柔相待,他惊诧之余更是喜不自胜,连忙问她:“你……不生气了?”
她淡淡地扫他一眼:“你该做的全都做了,我生气有什么用?”
这话让他想起将她按在墙上之后的情景,不由一阵面红耳赤,扶额傻笑了两声。
说话的空当里,沉烟已经吃饱了,将银箸放下,托腮看着冬逸把剩下的菜席卷一空,忽然觉得很满足。这般与他静静相对,就着一张小炕几,几碟清爽小菜,竟有一种格外的闲适清平,虽无玉盘珍馐,仍然甘之如饴。
两人用过午饭,云墨与秋荻自是进来将碗筷收了去。沉烟眼锋淡淡一扫,已将云墨青灰的容色收进眼底,面上并不动声色,只是与冬逸闲闲地搭着话。
冬逸对秋荻吩咐道:“沏一壶茶来就去歇着罢,我与你家小姐说说话儿。”
秋荻伶俐乖觉,立即明白了,将一双笑意盈盈的秀目往沉烟脸上一瞧,沉烟立即红了面颊,嗔了她一眼。
秋荻手脚麻利,为二人斟上清茶便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对坐的一双人。冬逸修长的手指在茶杯边沿摩挲着,沉吟半晌才道:“沉烟,我的心意,你应该很明白了罢?”
沉烟心头一跳。
冬逸又近了近,道:“我问你,你愿不愿与我在一块儿?”
沉烟低着头默默不语,双手绞着毯子,心中计较半日,却理不出个头绪。
外头是天朗气清的小阳春,阳光穿过窗棂子映进来,在炕几上烫了一片融融的金,房内的暖气烧得热乎,沉烟的身子渐渐暖和过来,双颊的血色轻氤,如一朵娇俏的碧桃。
冬逸一只手已经伸过去,紧紧握住了沉烟的一只手,她抽了一下没有抽出来,心中一时纷乱,计较着究竟要不要将手抽回来,他手掌的温热渐渐聚拢在她的手上,她恍然觉得很心安。
转念了几日的思绪又涌上心头,回想与他在一起的这些时日,无一不是快乐的,即使起初多少有些猜疑避忌,到今日也终于渐渐地消了,而他对她的维护与怜爱,都悉数刻进了她的心里,早已凝成了晶莹的琥珀,再难化去。
他的手握得那样紧,紧到微微发颤,他眸光灼灼地凝着她,似是期待,似是焦急。他有些撑不住了,信心几乎马上就要失了去,他不是不怕的……
如果,如果她摇头,他该怎么办?
如果她仍像那一晚,冰冷地说出那句“你做梦”,他又该怎么办?
也许,她根本不爱他呢……那么她会不会用她没被握住的另一只手,再甩他一个巴掌?
他的墨色双眸渐渐有些黯淡,他想,等待,是多么美丽又残酷的一件事。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终于给了他答案。
她终是没有抽回手去,她发现自己竟是那样贪恋他手心的温度,不愿放开。神思渐渐清明,她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何尝不是同样爱着他呢,既是爱了他,那便是不能扮作不爱的了,再犹犹豫豫遮遮掩掩的,便不是她的作风。
短短一阵思忖,心里已有了计较,她浅浅地一笑,轻轻道:“我愿意与你在一块儿。”
他似是没听清,手上一紧,急急地道:“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来,深深望进他的眼中:“我说,我愿意与你在一块儿。”
冬逸几乎是跳了起来,绕过炕几便坐到了沉烟的身边,将她的一双手都拢在自己的大掌中,眸光一片潋滟:“你亲口答应的,再不许反悔!从现在开始,你是我媳妇了!”
沉烟面上腾地一红,嗔他一眼:“我可没有答应要做你媳妇。”
冬逸的身子向沉烟靠了靠,嘻嘻笑道:“这个自然,我还没求婚,你上哪里答应去?”
沉烟嗔道:“便是你求了婚,你就这么有自信我一定会答应你么?”
冬逸已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笑道:“你当然会答应我呀,因为你这辈子注定不能嫁给旁人,只能嫁给我。”
沉烟又欲轻嗤他,却终是被他的软语打动得心神荡漾。他的怀抱宽厚坚实,令她无比沉醉,这个时候,任何言辞都会格外冗余,打破这份温实的安好。她默默地缄了口,闭上眼睛,任由他温柔地吻下来,如一张绵密的网,紧紧地将她缚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