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沉烟跟着林玉容逛了一上午的街,水川市大大小小的繁华地段几乎都转了个遍,林玉容出手十分阔绰,到“琳琅珠宝”商铺里选了一回金玉翠饰,又到“锦绣坊”量了一回衣服,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沉烟自认不是个爱逛街的,体力还不及年逾三十的林玉容,一个上午除了吃午饭的时间,林玉容几乎没停过脚,沉烟虽然累,也不好意思说,只好咬牙硬挺着。
好不容易捱到回家,沉烟回到房间后,倒在椅子上就再也起不来了。秋荻笑道:“小姐累得这样,我去打盆热水来给小姐烫脚罢。”
秋荻做事麻利,一盏茶的工夫就回来了,沉烟倚在椅背上差点睡着,倏然间被门响惊醒了。秋荻将盆子放在地上,沉烟懒懒地将鞋袜脱了,这时才发现细嫩光洁的一双玉足磨得通红,隐隐有些疼痛。她笑笑说:“这一双脚确是该多磨练磨练了。”
烫完脚后人确实觉得舒服许多,沉烟钻进被子里,取过一本《饮冰室集》来读,还没读完一段,眼皮便如坠了铅一般,朦朦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沉烟拨开窗帘望出去,见天空如一匹靛蓝色的锦缎一般,那样铺天盖地的荣华。园子里的路灯盏盏通明,氲着一层薄薄的光圈,仿若轻雾散漫。灯火已黄昏。
沉烟见秋荻不知去向,便开门出来寻。她下了楼梯,见四下里极清净,只有吴妈在往茶几上的点心碟子里添点心。吴妈一抬头,见沉烟纤纤柔柔的身子立在眼前,便笑道:“贺小姐起来了。”边忙着手上的活儿边继续说,“要是饿了,先吃些点心垫垫,厨房里还有牛乳,我去给您热一些来。”
沉烟忙摇首道:“吴妈别忙活了,我不饿。”几乎是没加考虑便脱口而出,“大少还没回来?”说完便觉有些不好意思,又加一句,“我随便问问。”
吴妈看着沉烟的面颊一点一点红上来,不由笑道:“大少今晚有些事,所以要迟一点呢。”
沉烟故作镇定地“哦”一声,转身欲上楼去。忽而耳边一声“沉烟”,唤得她心旌一颤。
沉烟转过头来,见冬逸站在客厅里,眉眼间溢着清若琉璃的笑意,他语气间透着难掩的兴奋:“快去换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吴妈笑意盈盈地瞧了沉烟一眼,便退了下去。沉烟有些尴尬,犹撑着一副高傲冷淡的神情,缓缓道:“去哪里?”
冬逸嘴角一抻,知道她又在摆架子,便不与她辩言,忽几步跨过来,将她横抱在臂间,径直上了楼梯。
她始料未及,人已被他抱在怀里,不由惊呼了一声。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别叫,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她连忙闭了嘴,低头却见寝衣的腰带不知何时有些松散,急忙紧紧地抓住了衣襟。他早悄悄地瞥见了她的窘色,不觉暗暗好笑,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他双腿强健修长,几步便已跨上了楼梯,一路将她抱至她的卧室门前,才将她放下来。她的双颊早已绯红一片,平日里那些呛人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唯余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声。
他笑意温柔地望着她:“快进去换衣服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她衣衫不整,自然不便在他面前多呆,立即一扭身闪进了门中,正欲关门,却被他手肘撑住,门扇动弹不得。她一惊,苍白着一张小脸瞪着他:“你……你要干什么?”
他却故作正经:“我是要提醒你,换一身利落点的衣服,我们不是去参加舞会,也不是去看电影,万一翻山越岭的,扯坏了裙子就尴尬了。”说罢,英挺的眉峰一扬,眼中淌过一瞬的狡黠,“不然,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她将他坏笑的神色尽收眼底,气得差点背过去,伸手将他手肘一推,丢下一句“出去”,便将门“砰”地一声关死了,然后是气急败坏的“嚓嚓”两声锁门声。
他站在门口想着她失措而窘迫的神情,简直乐不可支,但他的快乐很快就收敛了下去。双臂残留着她身体柔软的触感,鼻间萦绕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他回想起刚才抱着她的时候,他动作虽快,可在那不及一盏茶的时间里,他无不是小心翼翼的,他是那样的想要拥紧她,可又怕给她造成心理的压力,而抱得太松,又怕不小心摔了她。他是第一次体会到“珍爱”这个词语的含义,那甚至不是任何一件古玩珍奇所当得起的。
她将自己锁在门中,一颗心犹扑腾个不停,说不清是恼还是慌,还是两者都有。她有些丧气,他隔三差五就来窘她一回,好像以此为乐似的!可若说真的生气,倒也不觉得,大概是知道他是在与她开玩笑,若真生了气,倒显得自己度量小了。更何况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子,吃穿用度都要赖着别人的,哪里轮得着她耍小姐脾气?这种境况之下,哪怕是脾气再大的人,也不免要忍气吞声了。
冬逸在门外等了一阵,见沉烟还不出来,不免想道,会不会是刚才自己一时情起的举动让她觉得冒犯了,所以躲在房里不肯见他?他在她门前踱了几趟,终是忍不住敲了敲门:“你……你好了吗?”
房里没有任何回应,他一颗心愈发惴惴不安起来。他很久未曾这么紧张一个人,上一次是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候,距离现在已是五年光景了。
他站住脚步,往走廊尽头的窗子看去,见外面的天已全黑了,他想,月亮应该已经爬上来了。他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念给他的一首词,其他的句子已经记得似是而非,唯有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浮在心头。
人约黄昏后,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都隐于夜色的黑暗中,他眼中唯一能瞧见的只有那一人而已,而他想要的,也不过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冬逸这样想着,心中只觉温存的柔软,一想到要与她共度良宵,竟再等不了一分一刻,不由又敲响了她的房门。
正在他敲响第一声时,她忽然打开了门。
她一身轻软飘逸的女式衬衣,罩一件黑白条纹的小马甲,腰身裁得窄窄的极为贴合,愈发衬得身段如纤柔的细柳一般,下身是一条下垂感极好的筒裤,与上衣配在一起穿在她的身上,竟是难言的爽利潇洒。她一双清眸泓波微漾,嗔他一眼:“你不知道女士出门都要妆扮一番的吗?一个劲的敲什么敲?”
他见她肯这样撅他,便知她没生气,不由微笑了,带着她下楼,边走边说道:“现在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又盯着她的身子不住地打量,笑道:“这样一打扮,倒像是去骑马一样,这倒提醒了我,赶明儿带你去。你这样聪慧,学起来想必十分轻松。”
她对他的话仿若未闻,没有接他的话,神色却是和暖的。他见她不说话,也默默地缄了口。她就这样静静地走在他的身侧,虽彼此无言,他却只觉无限的喜悦从心间缓缓蔓延开来。
待她坐上了汽车,才发现并没有司机,而是冬逸坐在司机的位子上,发动了汽车。她在后面略偏了头,看着他的侧脸,对他说:“这样黑的夜,你的技术行不行啊?”
他说:“你竟敢小瞧我。”然而嘴上是嗔怪,眼睛里却是云淡风轻的笑。
她没有再说话,让他专心开车,自己则倚在靠背上,望着窗外的星子一般的灯火。
他开着汽车转过不知多少条街道,外面的灯光渐渐弱了下来,她心下奇怪,倾了身子问他:“你要带我去哪?”
他只是扬了扬眉,反问她:“你肚子该饿了吧?”
经他这么一问,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肚子,确实觉得扁扁的,方想起没吃晚饭。他笑了一笑说:“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汽车驶向水川西边的郊区,渐渐有山丘起伏。沉烟打了个哈欠:“你带我走了好远。”
汽车拐上了一座山头,是修得极平整的山道,坡度平缓,汽车又行驶了一段便停在了一块广场似的平地上。冬逸将汽车熄了火,便对沉烟笑道:“小姐,下车吧。”
沉烟下了车,发现他们现在正处于半山腰,足下所踩是一块僻出的平地,齐齐整整地铺了品红方砖,四周环绕着茂密的林木,在皓洁似雪的月色下簌簌地抖着枝叶。冬逸指了指前方亮着灯光的一座洋楼说道:“我们过去吧。”
走近后,沉烟便看出这是一幢法式的别墅,线条灵动清雅,屋顶上两座小小的天窗十分别致可爱。别墅四周花木掩映,近前几树海棠散着清幽的香气。
冬逸引着沉烟走近门中。客厅里铺着复古富贵纹样的绒地毯;簇新的家具镶金缀玉,中西融合,在琉璃盏吊灯下熠熠闪烁;墙上贴了一式的地中海风格壁纸,挂着西洋钟、镶框油画与风景画、壁灯等饰物;中央四扇圆顶窗,四挂天鹅绒窗帘由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上,用镀金的帘钩高高束起。
吴光早已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见了二人便微笑上前:“大少,您要的东西一应都齐全了,您可以随时带小姐过去。”
冬逸点头,转而对沉烟说:“饿坏了吧?咱们这就去吃饭。”
通往二楼的楼梯每一层都熨熨帖帖地铺了薄毯,漆成乳白色的扶手与栏杆都擦得锃亮,沉烟不由叹道:“这叫人怎么舍得再把手扶上去?”
二楼是几间卧室、两间衣帽室、一间茶餐厅、一间书房,走廊尽头是通往天台的门。
沉烟一走上天台,顿觉豁然开朗,蓝黑色的天幕高悬,明月并几点星子投下如水的华光,映照在清清静静的山间。由天台向两边扩展下去,竟是一个带状的大花园,连同别墅与广场一起,环在这山腰间,犹如谁指间的玉扳指。
沉烟一时看得有些入神,被冬逸笑着打断,倏忽间冬逸已经拉她来到一个圆桌前,桌上放一个精致的小烤架,以及两套餐具。他轻轻扶着她的肩叫她坐下,自己也与她并肩坐了下来。他看向她,而她也正看过来,她的眼睛倒映着洌洌月色,仿若星宇般璀璨。他恍然间有些动情,不由伏在她的耳边悠悠道:“今夕何夕兮,得与佳人同游。”她耳边一阵****,心中竟狠狠一漾,只是垂了头不敢去看他。
他唤人上菜,不一会儿便有人端了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放着已经撒好佐料的生肉,均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竹签子串了摆在那里。
沉烟一抬头,见上菜人竟是秋荻,不由有些吃惊,转而去看冬逸,见冬逸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立即明白了一切,嗔他一眼,道:“又是你的鬼主意,我说怎么起来就不见秋荻的人影。”又转而对秋荻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越发的皮了,这么听他的话,你认他作主子好了!”
秋荻巧笑道:“小姐息怒,秋荻也是见大少对您一片苦心,才帮……”
沉烟脸儿腾地红了,立即打断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今儿必得好好教导教导你!”说罢便起身要追秋荻。冬逸忙揽了她坐下,柔声道:“当心叫铁架子烫着!”
秋荻见二人这光景,忍不住笑了,对沉烟眨眨眼睛:“我给你们拿菜去。”说罢便离了天台。
冬逸将手在烤架上方吁了吁,见热度已经差不多,便将盘中的生肉一串一串摆上去。一经铁架子的高温炙烤,生肉立即发出“兹兹”的声响,渐渐地就有细细的白烟冒上来,过了一会儿,熟肉的香气开始散开来,沉烟笑道:“好香!这么一来,肚子还真的有些饿了。”
冬逸笑着将烤肉一串串翻过来,使每一面都充分地接触高温。炉火腾腾地散着热,沉烟坐了一阵,便觉寒意渐消,倒像是浸在温吞吞的初夏夜里,阴阴薄月拢纱,脉脉花疏天淡,人也有些懒倦起来。
冬逸将烤好的一串肉用小刀一块一块刮到沉烟的盘子里,又用沉烟的那把叉子叉起一块,递到沉烟嘴边,微笑道:“你尝尝。”
沉烟见这姿势暧昧,迟疑了一下,终是用手接过来,淡淡笑着:“我自己来罢。”
沉烟将烤肉放入口中慢慢品嚼,不觉笑道:“倒是口感软嫩。”
冬逸浅浅笑着,继续听她品评:“口味也独特,少了厚腻荤腥,反而有鲜蔬的甘香与阵阵清凉留在舌间。”
冬逸笑道:“听你这般评说,看来是不错的,厨子也可放心了,不必担心受罚。”说罢拿起叉子叉了一块沉烟盘中的肉吃起来,边吃边说:“果然不错。”
沉烟也学着烤了几串,挑了一串大的给冬逸,冬逸笑着接过,也不用刀刮进盘子里,就手便吃起来。沉烟看着他的吃相,就像个饿极了的孩子,不禁失笑。冬逸却说:“原来这样吃要更香一些。”沉烟虽不信,却也觉得用刀刮太麻烦,索性也直接拿起就吃了。两个人和着山间月色,对影相伴,言笑晏晏,不一会儿就吃了好些,极为开怀。沉烟吃得差不多,端了一杯温热的柠檬水缓缓啜饮着,望着天地间的苍茫夜色,不由笑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竟会有这么一天,坐在山间,就着山风烤肉吃。”
冬逸被她的话逗笑了,思绪一转已有了话茬,便敛了笑,故作深沉地说道:“这话虽为玩笑话,倒也有几分隐者的意味了,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号送你,你可想听一听?”
沉烟点点头:“愿闻其详。”
冬逸道:“古有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朱淑真号幽栖居士,小姐您么……号风肉居士可好?”
沉烟奇道:“怎解?”
冬逸道:“取小姐‘山风烤肉’之意。”说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沉烟一听,登时便瞪起眼睛嗔道:“萧冬逸,你不取笑我会死吗?”说罢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冬逸见状,便用手碰碰她的手臂,她不理,他又碰碰她的手臂,她仍是撑着不理他。他把脸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几声:“哎?”她终于撑不住笑出来,转头见他眼中缥缈着一抹轻烟似的笑意,如刀刻般精致的双唇近在咫尺,她脸上一红,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转头去看那不远处的花园。她看着那满园盛开的与将开未开的红嫣紫姹,朦朦地想起一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刻的她,便仿佛置身于那与世隔绝的山寺中,与山外成了两个世界,连时间也被滞后了,她恍恍惚惚,陷于虚无缥缈的时空中,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