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瑾江住了几日,冬逸因着公司诸多事项缠身,起了回水川的念头。
这天早上,用完早餐,沉烟方与冬逸进了书房,挑了几柄黑胶唱片放在留声机里面听,侍女秋痕便来通禀了:“萧少爷,您的电话。”
冬逸下了楼去,直走到客厅的电话机前,提起听筒来。
打来的人正是吴光,此人说话办事颇为周详世故,加之和冬逸相与多年,情同兄弟,因此开门也不讲正事,倒先问候道:“大少这几天在瑾江玩得可还舒心?”
冬逸也不直接答,只是嗔他,而那嗔也不是真的,语气里分明带着轻松愉悦,年轻人之间玩笑似的:“这也是你小子该管的?有事快说,我可没时间和你聊闲!”
吴光在电话那头“嘿呦”一声,贫嘴道:“您看我这没眼拉力的,大少正忙着陪少奶奶,可不没时间嘛!那我长话短说。”接着便将洪辰回国以及即将担任鼎泰银行行长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与冬逸听。
冬逸默默听着,唇边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敛了去,直到吴光将一切说完,他才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吴光早知道冬逸会是这个反应,也不敢再嬉皮笑脸,于是正经问道:“大少,接下来有什么吩咐?”
冬逸一手举着听筒,另一只手攀上了鼻梁,下意识地捏着鼻梁上薄薄的一层皮肤,脑中如车轮一般飞快地旋转着,渐渐地,一个名字浮出脑海:“韩嵩茗……吴光,你今天就给韩嵩茗打电话,约他两日后在我的办公室见面!”
书房里,留声机正播着一首爵士乐,嗓音绚丽的女声娓娓浅唱,如凭空撒下一把旋转飘扬的丝带,轻灵俏皮地在空气中打着滑。冬逸方拉开书房的门,一眼便看见沉烟正和着音乐翩翩起舞,她穿一件浅胭脂色的女式衬衣,袖口的蕾丝遮去了手背,只留出娇兰似的十根纤指,缀着簇簇碎花的裙摆刚过膝盖,随着她轻柔的旋转时而顺时针地那样一拧,时而再逆时针地一拧,在她莹洁的小腿上一扫而过,如细柳浓密的万千丝绦,纱笼一般温柔地拢住了中央的一杆纤细。
他轻轻地掩了门,索性就站在门边静静望着她,一首音乐不过三四分钟,他意犹未尽,微笑着走上前去,将她尚未稳住的身子揽入怀中。她的身子轻软纤柔,他那样抱着,不由得想起天边铺满了彩霞的云团。她气息未平,有些微喘,胸脯一下下地起伏,呼出的气息温热了他的衣襟,她沾了香粉洗过的发丝散出花的幽香,吸引着他一点一点埋下头来嗅着。然而更加惑人的,是那瀑帘般的浓发之间,粹静如莲的一张小小脸颊,他默默瞧着她,心头忽地涌起一股子热切,而那热切几乎在一瞬间就化作了千军万马,奔腾到他四肢百骸的每一根经脉,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那种狂乱丝毫不亚于酒会后的那一晚,他再也按捺不住,狠烈地吻了下来。她猝不及防,身子向后倾了倾,急忙抓住他背脊上的衣衫,而正是她这种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孱弱令他爱得抓狂,他忽然将她横抱起来,放在了书案之上。
她大惊,连忙阻了他的不安分:“这……这不行!”
他素来是个有主见的人,有时甚至有些执拗,平日却大多依她顺她,只是因为心里欢喜。然而此刻不同,他爱意正热,如何能就此放过她?他邪邪地一笑,身子已经探了上来:“又不是头一回,有什么不行的?”
她急忙推他,阻止他继续俯身:“这可是书房,况且,爸妈都在的!”
“不打紧的。”他一脸的轻松,一步跨下书案,将留声机的歌声拧至最大,又折回来,俯下身子望着她,那黑漩一般的瞳子灼灼地汲着她,几乎就要将她卷了进去。
她被他封锁在书案上,已经无法动弹,承受着他猛烈的攻击,有些被动。留声机尚吚吚呀呀地在唱,她渐渐觉着,那声响如被扯碎的棉絮一般漫天飞舞,亦如火车由远及近地轰鸣而来,又忽而呼啸而去,就这么一下近,一下远,再也辨不出完整的旋律。她头脑乱纷纷的,耳边传来他的模糊的低语:“待会儿你动静轻一些。”她好气又好笑,一拳锤在他胸膛上:“你这个人,原来坏极了,我以前竟没看出来。”
“唔,所以现在,是不是很惊喜?”
风卷残云过后,两人在书案上歇了好大一会子,方倦倦地起身,冬逸先去关了留声机,回头见沉烟顶着一头乱发,正昏沉沉地坐起来,脚上的一双粉白袜子松松套着,因方才他为她脱皮鞋的时候拉扯得急了。他走过去,将地上歪倒的皮鞋拾起来,细心地替她理好鞋袜,一抬头,见她双颊漾着水灵灵一层粉糯,仿佛教那衬衣上的胭脂色晕开了染上去,端的动人心肠。
他依依地又吻了吻她,才在她身边坐下来,将心里的话说与她听:“沉烟,我最近实在繁忙,水川那边几次三番打电话来,我想……该回去了。”
他看着她,见她垂了眼眸,细细密密的睫毛敛去眼中薄雾似的哀愁,她踟蹰了半日才轻声叹道:“竟是这么快么。”
然而细想来,其实不算快了,他随她来瑾江,住了少说也有半个月,他这些年加起来,都未必放过这么长的假,何况林玉容那边虎视眈眈未曾有一刻放松,想必他这半个月来,虽日日陪她消闲戏耍,脑中的弦子无不是绷得紧紧的,却不忍向她吐露半分,怕拂了她的意兴。她心中感动,自觉不应太自私,他既是要走,那便应承他罢了。
他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不舍得走?”
她摇头轻笑一声:“哪有。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
他默了默,拉过她的手来:“外面天气这么好,带我去你学校看看罢。”
连几日来,她带他走了许多地方,都是她过去足迹常及的,她一面带他看,一面讲些自己的故事,其实也是在回忆那些葱茏旧梦。今时今日,她即将嫁做人妇,以后能够回来的机会恐怕不多,这个过程,像是纪念,亦像是告别,告别自在的少女时光,从此融入另一人的生命里,成为彼此割舍不下的牵绊。
她望着窗外金粉一般堂皇的日光,灵机一动:“阿逸,你会不会骑自行车?”
冬逸骑的一辆自行车,是从东叔家里借来的。他虽也会骑自行车,只是这些年坐惯了汽车,乍一骑起自行车来,便觉出些别扭,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一样。他先在院子里的甬路上来来回回骑了几趟,渐渐地找回了感觉,于是一条腿蹬在地上停下来,对着树荫下的沉烟招呼道:“上来罢!”
沉烟走上前去,搭了搭他的肩膀,故作猜疑:“喂,你行不行啊,不会把我摔了罢?”
他拍拍胸膛:“放心,我一定先躺在地上,给你当垫子!”
她扑哧便笑了:“我还以为你叫我放心,是担保不会摔呢。”说罢,将一顶鸭舌帽戴在他头上,“外边日头大,别把你这个大少爷晒黑了。”
她敛了敛裙摆,在后座上坐了,拍拍他硬邦邦的背脊:“走吧!”
终究是风华正茂的男孩子,胆子也大些,冬逸蹬起车子,渐渐地速度便快了起来,全身的脉搏跃动如潮,牵动着他撞进湍流的暖风里。沉烟将头靠在他的背上,从他胸腔传来的心跳“咚咚”作响,击在她的耳畔,擂鼓一般。她伸手揽了他的腰身,默默注视着沿路熟悉的街景,除了间或告知他行车的路线,此外良久都不做声。
他松开握车把的一只手,轻轻攥了她的:“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在哭吧。”
她摇头:“我干嘛要哭。”
他不再问了。她这个人,他了解得很,她不是那种爱对别人讲心事的女子,许多话堆积在心里,他问起来,她总要遮掩,是不习惯把软弱的一面暴露人前罢,哪怕想要倾听的人是他。或许他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唯一不同的是未婚夫的身份。她爱他,总不及他爱她那样多。从一开始便是。
沉烟就读的南华女中,是瑾江市最好的女子中学,附近的一家天主教会资助创办,因此授课楼都带着西方建筑的影子,尖尖细细的小顶高耸入云,圆顶窗子亦是窄窄的,极为精致严整。
今日因是休礼拜,校园里格外安静,但大门未落锁,可以自由出入,有些学生悄悄过来自习,亦偶尔有年少的情侣进来游玩。
二人在门外下了车子,一路推着进去。楼前花坛里的花开得极盛,许是日日沾染女孩子的脂粉气息,连香气似也比其他地方的浓烈些。授课楼后面是圆形的运动场,再往南面走走,嵌着一片荷塘,四周植了垂柳,薄烟拢纱一般,中央有凉亭一盏,婧影浮碧,云心陶然。
冬逸笑道:“这样巧致的风景,倒真是衬了女儿家的心思。”
沉烟微笑忆道:“要冬天里下场雪才美。哎,你知道么,”她忽然兴奋起来,拉住他的手臂,“冬日里,我最爱打雪仗,专将雪团子往对方的领子里面扔,而且,很少失手的!”
想到自己从前做的“坏事”,她忍不住“哧”地笑起来。
他笑道:“我本想自告奋勇,再下雪时,由我来充当你的靶子,如此听来,却是不敢了。”
二人上了廊桥,走到凉亭中,扶着漆红的栏杆,向下可望见潭水幽幽,田田莲叶浮荡,三五游鱼嬉逐其间,是安安静静的,无声的热闹。
沉烟静静道:“这荷叶一年多似一年,我刚入学那会儿,不过细带子似的一条,勉强绕过亭子一圈,如今,竟已遮去半幅水面了。”
冬逸是反身靠在栏杆上的,雪白的西装衬衫被栏杆割出几丝小小的褶皱,他摘下了帽子拿在手里,头发没有涂发油,又是头天才洗过,因此格外顺滑蓬松,春日里打着旋儿的微风一起,便轻舞凌乱,衬着他那英挺俊逸的面容,反而另有一种浪漫不羁的风度。
他侧过头看着她:“其实,你若喜欢读书,我们成婚之后,你依然可以继续上学,阿音的学校也很好,虽比不得这里的景致,倒也不失清幽,你们两个又投脾气,相与作伴,也是不错的。”
她抬眼望着他,抿唇一笑:“好。”
她的笑容薄薄的,如窗棂结上的一层霜花,指尖一触就要化去似的。他知道她心里始终别扭,虽说瑾江离水川算不得十分远,可嫁出去的女子,终究是不能常回娘家,她心里断是舍不得,舍不得家,舍不得学校,舍不得瑾江的每一处地方。
“沉烟。”
他伸出手去,修长的指节缓缓包裹住她的:“明天我自己先回去,你在这边多住些日子罢。婚礼的事你不必操心,我一力办妥,待置办物什时,我再来接你,我们一起挑选。”
她迟疑一下:“这……恐有些不妥罢?我不与你一同回去,只怕有人会说闲话。”
他哧地一笑:“原来你竟也会怕别人说闲话的么?”
她面上一红,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我面皮厚么?”
“我可没说,”他笑着,捏捏她的脸,“我看看,厚不厚?”
她笑着躲,他愈发侵袭过来。他素来眼疾手快,她本来也并不真的想躲开多远,因此被他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他将她拉进怀里,双臂顺势环住了她薄薄的肩头,带着锋利棱角的唇瓣覆上她的耳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说真的,沉烟,你不需要在意别人的闲话。你嫁进萧家来,我定会全力维护你,有我在,谁也不敢让你难做。从今往后,我准一心一意待你,不教你受半分委屈,不欺你、瞒你,绝不会让你做第二个我母亲。”
他与她笑闹归笑闹,认真起来又这样肃整,由不得人有半分犹疑。她知道他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因他提到了他母亲,绝不会是随意说说而已。她与他,并未面朝沧海,亦未促膝桑田,可这分明的约誓,非不厚重笃定于山海。她的心被他一席话揉得软软的,双手不由得攀上他的背脊,亦将他抱得很紧很紧。她的声音被春风刮得微微发颤:“愿你我二人,如同梁上双燕,岁岁长见,相知无绝衰。”
他唇角浮起迭迭的笑意,轻轻啮着她的耳垂,眸光里满是坚定:“我们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