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逸离开的时候,执意未叫沉烟去送,怕路上又遇见防空演练,没的叫她受一番罪。她见他那样执着,想到不久之后终归又要见面,便作罢了。冬逸这样一走,沉烟莫名觉得心里头缺了块什么似的,秋荻也没有跟着回来,连个作伴的人也没有,愈发提不起兴致。
晚上早早的就睡下了,夜里头偏又不得消停,纷乱乱地做了一宿的梦,不知是不是白天里战事报道读得多了,梦里尽是枪林弹雨,半夜惊醒的时候,那炮火炸在耳边的余响尚盘桓在头顶,周身的冷汗将寝衣溻了个透。她按着扑扑乱跳的心口,自我安慰地想,或许是外头谁放的炮仗声入了梦,可转念一想,大半夜的,哪里来的炮仗?于是自嘲地笑笑,辗转地又睡去了。早上起来便觉全身乏力,也没什么胃口,将就着用了一碗小米粥而已。
因着当日走得急,退学的事一直没有办妥,沉烟思量着,不如早些着手,也能早些安心。便就着父亲的汽车一起出门,在学校门前落了脚,与父亲道别。
沉烟来得早,还未正式上课,校门外依旧陆陆续续地有学生进入,但已经是寥寥的几个了。沉烟立在校门的不远处,踟蹰着不好意思过去,怕遇见同学,总要问起她的事来,她素日里并非是个忸怩小气的性子,凡事也总有自己的主意计较,可毕竟是个十几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若在人前谈论起婚嫁那档子事来,终究还是怕丑的。
就在这犹豫的时间里,来得较迟的学生也都进了学校,门房见时候差不多,便过来锁大门,转眼却看见那边尚立着个女孩子,因低着头又看不清容貌,于是抬高了声音叫道:“那个学生,再不进来要迟到的!”
沉烟这才匆匆地应一声,闪身进了校门,又不忘对门房道了句谢。这时候,上课铃声铛铛地敲起来了,校园里没有了学生,只间或有三两位修女出入。
沉烟一直走到了校长的办公室,不轻不重地扣了房门三下,校长立刻召唤了她进去。她拉开门,见校长方低头坐在桌前书写着什么,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在脑后干净利落地绾了一个髻子,拴着金挂链的眼镜悬在那细细的鼻梁上,几乎下一秒就要滑落下来。
“打扰到您了,校长。”沉烟轻轻说道。
校长方写到一段的末尾,蘸黑墨水的钢笔点上一个句号,才抬起头来,和蔼一笑:“有事吗?”
沉烟报上班级姓名,说是来办理退学的。
校长听说是她,立即了然地点点头:“你父亲已经对我们说过了你的情况。”说着拉开抽屉,翻检一阵,取出一叠文件来,沉烟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学.生.档案夹在里面,原来一切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原来她早已经成了特殊分子,被排斥在外头,只等着她来作别。
接下来,不过签了几回字,倒也没有想象中诸多繁琐事项。校长默默整理她签过字的一份份证明文件,半晌说道:“水川,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去年七月七号北平事变,日本人八月份就封锁了海岸线,听说现在出境派司千金难求,许多有钱人想要出国避难却是没有办法。目前看来,也只有法国租界和公共租界里相对安全,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心中不禁洇开淋漓的酸楚:“我们中国人的死生命运,如今却要仰仗外国人的威势,实在令人悲愤。”
校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沉重、隐忧、希冀、坚定,尽管矛盾,却又那样混沌地并存着:“倚仗他人来为自己遮蔽风雨,只是短期内的权宜之计,你要记得,来日方长,你们这些血性方刚的年轻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中国就此甘于沦亡。这个学校,大概也快要休课了,可是,休课之后,我陈璧韧也决不会离开这里。你知道的,这个学校隶属于英国天主教布道会,多么好的一个理由!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日本人打进城来,我就用锦布缝一面英国的国旗,支起在学校上空,日本人的飞机便不敢随意的乱炸了,到时候,这里就成为一个临时的避难所,用以收容女性难民。”
沉烟颇为震动,禁不住说道:“校长,我愿意留下来帮你的忙!”
校长断然摇头:“你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留在这虎口狼牙似的地方做什么?你不是没有听说过,那日本人烧杀淫掠,什么事不敢做?到时候别说帮助别人,你自己先成了日本人糟蹋的目标!你父亲为你安排了好的去处,你尽管去,无论到了哪里,只要你还有这个心,仍然可以帮到人的。”
沉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中绞着感慨悲叹,十分不是个滋味。校长忽想起什么,问她道:“你的班级里,是否有个同学叫做金之伶?”
沉烟点头:“是的。我们是朋友。”
校长叹息似地“哦”一声:“那么她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罢?她……已经不在了。”
沉烟心中咯噔一声。她早在报纸上见过了报道,那是在去往水川的火车上,冬逸给她看的那份报纸,那个名字就赫赫地印在那报纸上。可是她总不大相信是真的,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只是同名的另一个人罢了,然而到现在,那个希望终是破了,她离开瑾江之前的无心作别,原来竟是永别。
离开瑾江之前,她以为踏上火车只是一趟旅途,只当作暂时放假,却不想这火车终要带着她作别挚友,作别父母,作别故乡。所有,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预料到。这便是她第一次体味到人生的无常了。
。
金之伶没有父母,自小与年长11岁的哥哥金之儒相依为命,住在平安里。
平安里是极普通的居民区,地处相对僻静的西林街,离市中心较远,都是低低矮矮的小平房,但布局尚算错落有致。这里是另外一种环境,将喧嚣隔绝于数里之外,和悦安然,尽管人人为着生计奔波辛劳,却总有一种平平淡淡的幸福在里头。这里的宁静,是从心底里涌出的宁静,没有令人心旌动摇的歌舞升平来嘈闹,仿佛唯一的声响,便是鸟儿归巢后于树间的啼鸣,玲珑婉转,余音不绝。
沉烟头一回来的时候,直接联想到了那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顿觉十分贴切。
过去了好几个月,之伶的后事早已经办妥,连香火纸钱的味道都已经消散殆尽,没有留下半分痕迹。沉烟来到她家那一座小平房跟前时,见那墙边的月季花依然开得繁盛,门前清扫得利索妥帖,与平日并无大异。
金之儒平日也是极忙碌,因要维持生计,供之伶读书,是以常常身兼数职,他是《琳琅早报》的编辑、记者,礼拜天还在汇文书局做学徒,所以沉烟并不十分确定自己此刻过来是否有人接应。
但她还是敲了敲门。那是道铁门,红色的漆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暗暗的铁锈,门板不很厚实的,因年头久了已经微微有些凹陷。她细弱的手指骨节扣在上头,发出沉闷闷的响声,并没有传开多远,她不确定能否教人听到。
院子里并没有人回应,她想,她来得不是时候。然而就在她转身想要离去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声音从墙内传了出来。
“谁在外头?”
那声音分明是很熟悉的,可细琢磨起来,似乎又不大像是金之儒,兴许是因一墙之隔,声音有些许失真。她恍惚应道:“之儒哥哥,我是沉烟。”
几秒钟之后,只听得门上的闩轴“咚”一声划开了,沉烟向前走了两步,不知为何,一股子哀恸倏然间就涌了上来。或许就是那门闩的声响触动了她的心事,从前,那一声过后,总是之伶立在门口,微笑着向她伸出双臂:“沉烟快进来!”
然而此刻,以后,再不会有那个身影出现在那里了。
她忽然低了头,不敢去看开门的人,只怕看一眼,泪水就要涌出来。她暗暗地咬了咬牙,拼命忍住眼底的泪水,想必金之儒的心情要过很久才能平复,她可不是来惹他伤心的。
“沉烟。”
那人轻轻唤了她一声,音色清凝澈冽,语调里带着几分错愕,还有一丝不着痕迹的惊喜。
沉烟怔了怔,抬起头来,不免惊诧万分。
竟是他长身贯立,一只手尚扶在门闩上,另一只手隐在西装裤袋里。他的面容隐在门洞里,微微有些暗,那双寒潭一般的眼睛愈发显得深不见底,而无论潭底是如何掀着波澜,那水面上永远平稳如镜,此刻分明映着她一个小小的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沉烟一时惊讶,竟立在原地忘了上前,倒是羽桓走了出来。阳光温煦,在他浓华的云鬓上映着绰绰柔光,似堆雪一般,那极其漂亮的额头上,零零散散几根细碎,随着微风舒舒地抖着。
“怎么会是你,陆先生?”
“又怎么会是你,沉烟?”
沉烟便解释道:“我与之伶是朋友,她……走了以后,我一直没有来过,这回想来看看她。”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她连忙又低了头,不想教他看见她的眼泪,然而这回却怎么也忍不住,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砸进泥土里。
羽桓见她这个样子,心尖莫名地一搐,但那一搐极短,连他自己都没有来得及发觉。他踟蹰了半晌,终伸出手去,按了按她的肩。她肩膀薄薄的,只隔了一层春衫,细柔的骨被他包裹在手心里,他不敢用力,只能那样若有若无地轻轻一触,便缩回了手。他西装衬衣的口袋里放着一块崭新的帕子,叠得方方正正,紧贴着他的心口,他很想拿出来给她拭泪,可是思虑再三,终觉得不妥。
好在她渐渐收了眼泪,自己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和脸颊,声音尚有些哽咽:“不好意思,陆先生,我真是失礼。”
“哪里。”他摇摇头,一双眼睛只望着她的泪眼婆娑。她那样好看,哪怕泪水在脸上一片狼藉,依然动人心怀。初见时已经视若惊鸿,没想到后来又见着她,那样恰巧。他渐渐地将她当作故人,心里亲近,然而得知她与冬逸的关系之后,又碍于身份不便僭越,所以从来只是点头之交而已。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其实那样在意她,可惜那份在意只能默默地扎在心上,永远见不得光。
他见她神色透着些疲惫,指了指门口,“院子里有水管,进去洗把脸罢。”
她洗净了脸,随他进屋坐了坐。那屋子本不大,不过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从前客厅里还放着一张单人床,之儒睡在那,卧室则让给之伶。如今之伶不在了,卧室空出来,单人床也就不再摆在客厅里了。她看了一眼卧室,物什摆设全没有动,可依然令人觉得里面空荡荡的,她心头一酸,忙转了头去,不再看了。
羽桓沏了一壶茶来,为沉烟倒了一杯,陪她略坐一坐。她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便说怕之儒孤零零在这里,心里要难受的,所以过来陪一陪,恰巧之儒这两日出差,托了他留下照看房子。他亦对她说起自己与之儒相识的因缘机会,令她联想起与他的几次见面,都是这样出人意料,不免感叹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妙。两个人又聊聊地说了些话,茶水渐渐地吃尽了,才往之伶沉睡的地方去。
之伶葬在瑾江近郊的山坡上,沿路上去是大片大片的樱花树,花开最盛的时节已经过去了,在枝头凋零,被风吹落,铺满了坡上的泥土,如粉白的轻纱,遮去了青山原本的颜色。
他二人借了一辆汽车,一路开过来,已近正午了。沉烟早上没怎么吃东西,精神也不大好,上车之后就犯了瞌睡,羽桓已将车停稳了,她仍然未醒。羽桓侧过头来看着副驾上的她,见她睡得香甜,舍不得叫她,就那样默默地凝视了她良久。她微微偏着头,容色清冷,脖子上支出细柔的经脉,薄薄的一层皮肤仿佛下一秒就要开裂一般。他心弦“铮”的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蹭了一下,眸光里涌起爱怜的神色,但那爱怜又搅着几分忧郁,如烟似雾地铺陈绵延。他时时刻刻都是那样清醒,清醒地明白要自我控制,与她保持距离,哪怕只是这样默默瞧着,也是罪孽。他轻叹一声,用力地收回了视线。山间的风大,他想他该下车去叫风把他混乱的思绪吹走。他打开车门,想了一想,又褪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她的身上,才轻手轻脚地下了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