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沉烟再次回到瑾江,已进了小暑。
沉烟携了冬逸走出站台,火车在身后缓缓加速,汽笛长鸣一声,像是在唱和树荫间蝉子起伏的歌儿。
这次回来,是为了应当地的习俗,男方婚前要向女方提亲,即使是早有婚约,亦要做足手续,一丝都马虎不得。
提亲要下的聘礼不少,虽说提前已经派人送来了大部分,但为了显出诚意,冬逸依然要亲自带一些上来。沉烟自己空着手,见冬逸两手都提着东西,少不得要出手帮他,他却执意不肯,沉烟拗他不过,只好掏出随身的帕子给他擦汗。
好在出站台的路途不算太长,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走了出来。
贺家的汽车一早已经候在那里,司机是位少言的中年男子,沉烟素来唤他作“东叔”的。
东叔远远地见了沉烟,便下车来迎,方正和顺的脸上一水的恭敬:“小姐。”
沉烟上前,和善笑道:“很久不见了,东叔。”
东叔抿嘴笑了笑,接过冬逸手中的行李:“见过萧少爷。上车罢。”
车子缓缓行驶,沉烟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风景,心里满是欢喜,不住地指着窗外,向冬逸介绍这是哪里哪里,那是哪里哪里。冬逸默默听着,嘴角噙着微笑,转头看见她乌溜溜眼中流转的光华,如冬日炭火中爆开的一个个炭花。他知道她早就想家了,或许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这样久,女儿家,再怎么坚忍,心中不依赖父母的终究少,何况寄人篱下毕竟不比在闺阁里作娇生惯养的姑娘,不会是一点辛苦都没有的,可她性子就是这样倔,从未向他抱怨过分毫。他这么细思一回,心生怜惜,默默握了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
汽车兜兜转转地绕过些弯路,沉烟看着前头,奇道:“东叔,我记得直接穿过盛京大街最近,怎么这样七拐八拐的,倒兜到了兴鸿路上来?”
东叔道:“小姐,盛京大街走不通了,今儿一早,我来的时候,那儿就让学生占领了,有一些发表演讲的,另一些在发写满了字的纸,我远远地看,也不知他们在闹什么,怕汽车堵在那里,只好快些调头走了。”
“学生?”沉烟之前也读过不少报纸时评,知晓如今大半的国土被侵略者的铁蹄糟践,政权已经岌岌可危,那些爱国学生想必是在号召人民奋起救国。
沉烟黯然叹息,看看冬逸:“你猜,日军打进瑾江还需多久?”
冬逸自然无法回答,默然之间,只有一种清晰的感觉蔓延开来。
揪心。没错,揪心。
他与她都不是如来佛祖,无通天之力,或许现在他坐拥千万家业,在水川商界独当一面,可若战火真有一天席卷而来,那攻城略地之势,非他一个普通商人所能抵挡,说穿了,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稍稍幸运一些、稍稍富有一些的普通人罢了,面对民族的灾难与嗜血的战争,他同样如蝼蚁、如尘粒,没有书写历史的力气。
车上的三人安静了许久,或许都装着一肚子心事,各有各的忧虑与盘算,而这种安静终是被一阵尖锐刺耳又令人心惊的怪声打破了,那怪声似在离头顶不远的半空中盘桓迂旋,又似是从万里以外的高空中冷不丁地坠下,如一颗炸在耳边的火炮一般威吓恫人。
三人俱是一惊,连带着汽车都似抖了一抖。沉烟毕竟年纪轻,又是女子,心中一点不怕是不可能的,尽管极力保持冷静,声音仍是有些发颤:“怎么回事?”
冬逸忙向窗外望去,见街上行人或奔或走,都向一个地方拥过去,面上虽然多少带些焦急紧张之色,倒并不十分混乱。远远的街头,一队穿深蓝色制服戴大盖帽的警员小跑过来,一边向行人喊话一边比划,催促着人们行动快一些。
东叔已经很快恢复了镇静,将汽车在路边停靠了,打开车门,对两个人说:“又是在防空演练,快跟我来!”
沉烟恍然大悟,原来那阵阵的怪声响是在拉防空警报,这时,冬逸的手掌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温暖宽厚的触觉包裹了她的手背和手指,她心里霎时安顿了许多,回握住他的手,随他一起跑进防空地道里面。
天气本就入了暑,这地道里不能通风,更是闷得蒸笼一般,加之进来的人密集拥挤,当真似沙丁鱼罐头一般,又鱼龙混杂,几个乞丐所蹲坐占据的墙角不断地散发出潮霉酸臭的异味,混着人群里的汗味,女子的脂粉味,愈发令人窒息。
沉烟缩在冬逸身边,尽量屏住呼吸,可是仍抵不住那一波波侵入鼻端的气味,胃中不由得阵阵翻绞,几乎快要支持不住。然而在这隔绝了外界的地下,时间似乎走得格外缓慢,拉了长声的警报呜咽咽地呼啸在头顶之上,也像永远不会停歇似的。
沉烟虚弱地靠到了墙上,努力地抬起头吸进一些稀薄的空气,她的脑子里乱纷纷的,却还能如常思考,她不由得想,假如此时此刻,外头不断轰鸣的不是防空警报,而是敌军轰炸机,又会如何呢?她会觉得嫌恶与恶心多一些,还是惊恐惶然多一些?兴许真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再恶劣的环境,只要安全,她也会忍辱偷生地捱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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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云墨送进林瑛府邸之后的一段时间,林玉容都鲜少顾及她,一来是叫他“父女”二人好生叙叙心意,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萧洪辰从国外回来了。
萧洪辰回来的那日,萧梓轩早早地换好了一身银灰色绣碧金万字麟纹的长袍,新染的黑发一字分开,发鬓齐整如削,竟无一丝凌乱。他很早已经起床来装扮,林玉容劝他不必如此劳累,而他却执拗得很,说道:“辰儿一去多年未见,我必定苍老了不少,如此装扮一番,显得精神些,叫孩子见了,也不必过于挂怀。”林玉容无奈,只得由着他去。
萧洪辰才一进家门,没等喝上一口水,林玉容已经忙不迭地带他进卧室探望萧梓轩。
自林玉容嫁与萧梓轩之后,洪辰便改口称呼萧梓轩作“父亲”,回来之后,一进门见了萧梓轩,先跪下结结实实地扣了个头。
萧梓轩忙叫他起身,温和笑道:“怎么到英吉利留了几年学,倒拘起中国的旧礼来了?”边叫他在自己近前坐了,边招呼桐潇上茶。
洪辰笑道:“并非儿子拘礼,只是在国外的几年,形单影只,举目无亲,日夜思念父亲母亲,如今好不容易捱到回家了,见到了父亲母亲,心里的激动之情,实在不知怎样表达……”说着说着,喉间便哽咽起来,半日不能言语。
林玉容在一旁掏出帕子擦擦眼睛,嗔道:“你这孩子,一回家就说这些矫情的话,非要惹得我哭了不可么!再说了,当年是你自己犯下的错,咎由自取,父亲不但没有责罚你,还叫你出国受教,你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洪辰埋低了头道:“儿子不委屈……”
萧梓轩摆摆手打断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如今回来了,应该说些高兴的话儿才是!”
林玉容忙点头道:“是是是!既是回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应好好叙叙旧。”
洪辰一路奔波,有些口渴了,猛喝了几口茶润喉,才扬眸笑道:“父亲身体不错罢?我看着这气色,倒比我出国之前还要润泽些,也年轻些呢。”
萧梓轩淡淡一笑,低头喝茶:“哪里。”他本是故意装扮,对林玉容说是怕萧洪辰挂怀,其实是要做给有心的人看,他萧梓轩还没有老弱到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既不会退位,亦不会放权。
萧梓轩将手中杯盏往案上搁了,缓声问道:“听你母亲说,你在学校里学的是金融学?成绩如何啊?”
林玉容闻声,暗中笃了笃洪辰的背脊,洪辰自然会意,尽拣些深奥的字句来说,好教萧梓轩觉得自己有些真才实学。
洪辰在萧梓轩面前永远都是乖觉文雅,如今涨了学识眼界,对答如流,萧梓轩十分满意,心中的好感亦增了几分。洪辰的相貌原本就很随林玉容,皮肤白净,五官敏秀,尤其那一对眉眼,秀逸通灵可堪入画,如今在国外汲了几年洋墨水,添了几分书香气,鼻梁再架上一副眼镜,愈发显得气宇芳华,萧梓轩细细打量下来,渐渐也觉得欢喜,隔阂消减了些,唤来桐潇,差她去伙房吩咐加菜。
林玉容埋头轻嗅茶香,袅袅的暖意扑鼻而来,她眼睛眯了眯,再抬起头来时,已经又是如常的明媚笑颜,轻柔拉过洪辰的手来:“想必自己在外边吃了不少苦头,也明白事理了。如今既是回来了,就踏踏实实地留在家里,好生帮你父亲和大哥分分忧。咱们萧家家大业大,管起来总归有诸多不便,你尽己所能就是了。”
洪辰恭谨点头,抹了发油的一头乌发在穿窗漏入的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亮,额前几根碎发直直的仿佛就要刺入黑曜岩一般的瞳仁之中:“儿子在学校选择的学科全凭兴趣,也并非定要得一用武之地,能够帮父亲和大哥分忧已经很满足,纵使是最底层最零碎的工作,我也愿意做。”
萧梓轩漾开个笑纹,然而眼神里清清淡淡的,叫人瞧不分明:“你倒谦虚啊。若是换做你大哥,管保要挑些高的、难的,果然还是谁生的孩子像谁,你这性子温吞,像足了你父亲。”
一番话说得林玉容与萧洪辰同时一愣。
林玉容自嫁与萧梓轩以来,日日夜夜尽心侍奉,几乎可以说是做到了老爷子上句未说完她已经猜出下句的程度上,可饶是玲珑机敏如她,此刻却也分辨不出萧梓轩的言下之意究竟是称赞还是讽刺,一时只好拿些模糊的词句来搪塞:“老爷说的是啊,逸儿像您,永远都有嫡长子的风范,次子再怎么着都赶不上的,只有做小伏低的份儿。”
洪辰推推眼镜,声音温秀和润:“生父性情谦和淡雅,与世无争,只潜心做学问。儿子不才,做不来多深的学问,只希望能够承他老人家的品德,心静就好。”
洪辰有一个好处,同他母亲一样,嗓音明丽已不消说,音调更是嫣然,同样的一件事,经她母子一说,总能比旁人打动人心。凉音不止一次地私下里讥讽,这样一把好嗓子,不去说书真可惜了。萧梓轩被洪辰勾起了心事,忆起亲弟来,心中有些欷歔,心肠也就软了几分,静默半晌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你一个高材生,又是我萧家次子,怎可屈居人下?罢了,逸儿如今是暂代执行总经理,要同时管理不夜城夜总会、瀚海酒店和鼎泰银行,最近又忙着婚事,恐怕分身乏术。若论金融的学问……他懂的必然不及你多,你在家休息几日,就到鼎泰银行做行长罢,叫他也歇一歇,好专心筹备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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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耽搁了不少工夫,到达贺公馆时,已过了正午。贺公馆因是官家宅院,并不似萧家那般讲究排场,但院落极深,中间一条甬路洋灰铺就,曲曲折折通往烟青色顶的绽白洋楼。甬路两旁,法国梧桐随微风飒飒地抖着巴掌大小的枝叶,阳光就在那时有时无的缝隙间漏下一丁点儿来,投在荫凉的洋灰路面上,如夜幕里眨眼巧笑的星子。
沉烟回到了家,自然兴奋难抑,未到门边,声音已经传进了厅堂:“爸,妈!”
沉烟的母亲沈夕在窗边立了半日,腿都有些酸麻了,见到女儿,一时间竟不能走动,急得忙唤夫君。贺诚原本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的,见此状候,起身扶了她,无奈嗔道:“叫你坐一坐的,你偏不听!”
沈夕自嘲地笑笑:“不服老不行了。”
沉烟刚进客厅,听见沈夕这样说,接话道:“我来看看,谁老了啊?”
贺诚指指挎在自己臂弯里的人:“你妈,固执,太固执。”
沈夕不理会他,伸出双臂去:“你们可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罢?”扬声唤来下人,“快,给小姐和萧少爷上茶!”
冬逸立在沉烟身旁,恭敬道:“伯父,伯母,你们好。”
贺诚点头:“好,好。”看了一眼墙上挂钟,“这么晚了,一定饿坏了罢?直接去餐室,我们边吃边说话儿。”
冬逸应了声,随沉烟往餐室走,同时略略扫视着周围的陈设。贺家装饰古朴雅致,家具多是晚清式样,间或搭配几样西洋物件,点缀而已,图个新鲜趣味。
桌上饭菜齐备,随侍的下人端来热水毛巾,四人先净了手,贺诚挥退了下人,午餐才正式开始。
这次过来提亲,身为萧家家长的萧梓轩没有来,之前已经挂过电话,道是身体欠安,贺诚自然要问起。冬逸虽年纪轻,可也是在商界崭露头角的人物,对答流利得体,贺诚听罢,也挑不出什么刺来,于是点点头:“吃菜,吃菜。”
席间,沉烟忽然掩口“唔”了一声,冬逸坐在她身旁,见她眉心紧锁,十分难受的样子,心头先跳了一下,脱口问道:“怎么了?!”
沉烟没答他,而是放下筷子,朝盥洗间里去了。冬逸神色滞了滞,心里暗暗有些紧张,恍然想起林玉容生辰那天晚上,他与沉烟在他的办公室过夜,距离现在已有月余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该不会是……
盥洗间离餐室较远,他听不到里头的动静如何,可是也不敢跟着过去,怕表现得过于紧张,反而引起怀疑,一时分神,难免忘记了吃饭。贺诚与沈夕见他动作僵在那里,于是说道:“逸儿?吃呀。”
他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只得低头扒饭。这时她从盥洗间回来了,他转头盯着她,见她神色如常,边坐下边笑着叹:“好大一块姜,我只当是肉,直接塞进嘴里,那个味道啊……”说着吐吐舌头,一脸痛苦,“我都快吐了。”
他一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还好,只是姜,只是姜而已么。
贺诚用筷子点了点沉烟,嗔道:“你呀,挑食!”转而对冬逸笑道,“我们就这一个女儿,都惯坏了,刁钻得很,你要多担待些呀。”
冬逸笑了,看看一旁的她:“哪里,沉烟她,很好。”
“哦?”贺诚扬扬眉毛,与沈夕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满眼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