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正午的时候,桐潇闪进屋里来,乖巧道:“老爷,太太,伙房刚刚差了人来,问鸭子是清蒸还是烤呢。”
林玉容方陪着萧梓轩到附近的伊春公园晒过一遭太阳,才进了屋子,彼时正侍候着萧梓轩更衣。虽说初夏的意味已经很浓,临近正午时的气温更是暖融,但鉴于萧梓轩的身子尚弱,所以林玉容依然为他在品月色茱萸纹漳缎长袍外套了件棕色镶花的灯芯绒坎肩,宽起衣来一时有些繁琐。林玉容一边帮萧梓轩褪去了坎肩,仔仔细细地挂到衣帽架子上,一边问:“老爷的意思呢?”
萧梓轩坐到窗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徐徐道:“天气热了,烤着毕竟油腻些,还是清蒸罢。”又温和地看着桌边斟茶的林玉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再多吩咐他们一句,鸭血炖汤时多放些粉丝,太太今天陪我走了这么久,也该饿了。”
桐潇笑吟吟地应着去了。林玉容将茶盏递到萧梓轩手中,又命云墨打来一盆温水,亲自侍候着萧梓轩净了手,隐隐听见门外走廊里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便借着去水房泡茶出门看,见是吴光一溜小跑进了沉烟的房间,请秋荻到客厅里听电话。
秋荻不过是个侍候丫头,能有什么人找,无非就是贺家小姐了。沉烟与冬逸均是一夜未归,想必是混在一处。林玉容唇边暗暗浮起一丝冷笑来:“还没成婚已经这般要好,好啊,我倒盼着你们再要好一点呢。”
她端着茶盘进屋,见萧梓轩正捏了份晨报在翻,便斟了一杯茶递上:“昨儿与堂弟商量了认养云墨的事儿,堂弟甚是欢喜,说要登报声明,也不知登了没有。”
萧梓轩眼睛只是盯着报纸,并未回答。林玉容见状,便自己默默在一旁喝茶。
过了会子,萧梓轩才放下报纸,徐徐说道:“这事虽好,可我思来想去,总觉有些不妥。林瑛身份显赫,云墨的生活状况我丝毫不担心,只是林瑛这个人……我却是不知他对云墨存的什么心思。”
林玉容端茶盏的手顿了顿。她怎能不明白萧梓轩的意思,昨日带云墨面见林瑛之前,她刻意为云墨精心装扮,说穿了,哪里没有点歪心思呢。林瑛自前年以“成婚多年无所出”为由与前妻离了婚之后,便一直未娶,身边虽从不缺女人,可实在厌倦了婚姻的束缚,平时惯于在脂粉堆里打滚,等过了瘾,弹弹沾在衣襟上的香粉起身就走人,毫不留恋,且他为人谨慎,从不留后患,所以至今也没有个一儿半女,不过他倒也不甚在意,反而乐得自在逍遥。
林玉容这番意思其实也是投其所好,明面上是给他添个女儿,至于私下里,他当女儿或是当作旁的什么身份,便与她林玉容无关了。
当然,这一层意思,林玉容自是将云墨蒙在鼓里,她就是看准了云墨的有勇无谋,这一点,她用着颇为顺手。
对于萧梓轩的质疑,林玉容不是没有想到的,但这也是她最希望看到的。林瑛越喜欢云墨,那么她的胜算越大,如此想来,心中狠狠地兴奋起来,仿佛已经看到萧冬逸作为一个失败者的落魄样子,连手都有些抖了,她连忙放下茶盏,以免教里面的汁水溅湿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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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烟在冬逸办公室一餐饭吃得简单,却是其乐融融,末了,沉烟又亲手煮了一壶咖啡,二人边喝边闲闲说着话儿,渐渐地,日头便透过落地窗辣辣地晒了进来。沉烟伸手去取冬逸搁在桌上的一支钢笔把玩,却无意间发现墙上闪过一星圆圆的光圈,她抬抬手,那光圈便随着她手移了移,她低头一瞧,原来是无名指上的钻戒受了阳光的照射而折在墙上的影子。她忽而玩心大起,问冬逸道:“你这里可有放大镜?”
冬逸一时有些莫名,却仍然打开抽屉取了放大镜给她。她寻了一张废纸,颠颠地跑到落地窗前,在窗台上拧着身子坐了,两条莹洁的长腿自浴巾下露出来,随意伸在地板上,拿着放大镜在太阳下晃啊晃,寻着一个最佳的角度。
冬逸一见沉烟那阵仗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登时心头一颤,零零散散的回忆顷刻将他覆盖其中。他两只手肘都拄在桌面上,双手不自觉地交叉起来,抵在鼻梁之间。这个动作令他仿佛隐去了身形,唯独留下一双眼睛,穿过梭梭的流年,重新回到了他已失去很久的人身边。
放大镜因是凸透镜,有聚光之效,时间长了,纸张耐不住聚集的日光所产生的热,便会焚烧起来。沉烟盯了纸张良久,有些累,抬起头来看着目光怔怔的冬逸:“你不好奇吗?”
冬逸回神,松了松有些僵硬的指节,走到她身边。他在她对面坐下,背脊贴在落地窗的玻璃上,一条腿向前伸着,另一条屈起来,用膝盖来支撑手臂。阳光温吞吞地流泻入室,像是拢起了一个金黄色的罩子一般,他的背脊被玻璃熨烫着,渐渐地有些潮湿。
他轻敲她乌亮亮的头顶:“我很多年前就不玩的游戏,有什么可好奇。”
她抬头看他,轻嗤一声:“扮什么成熟啊。”
他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烟,伸到烟雾之中:“少年不识愁滋味,点燃纸张只当是个把游戏。待到纸张卷成了香烟,再点起来,心里头总似有些说不尽的东西了。”
她闻不得烟味,每每闻见总要头痛,因此一向反对他吸烟,他与她在一处时,便不会碰这东西,今日忽然拿出来,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能觉出他望自己的眸光里隐着千言万语。
“或许你觉得我在你面前扮老成,可这是我的心里话。”他看着香烟一点点燃起来,在半空中焚出好长一截烟灰,“我有时会想,人的少年时仿佛白纸一张,后来经历万千沧桑,卷起满腹心事,成了香烟。香烟要一截一截地焚,烟灰要一截一截地落,一面是年华折耗,一面是心事成灰,烟丝万缕终须化,其实人生如烟,不过如是罢了。”
她踩了踩纸上的烟火头子,将放大镜搁了,抱膝靠坐,望着他浅笑:“你今日,似乎感慨颇深呢。”
他涩涩地笑了笑:“只是有些故事想讲给你听。”
他按灭了烟头,起身将她抱到软榻上,将吴光送来的衣衫递给她:“穿上衣服,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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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园不同于沉烟所见过的那些墓园,少了阴郁肃杀之气,倒是如其名称一般,韵秀清雅。黛园整个笼在一片花木扶疏中,四围开着繁盛的蔷薇,或明媚或冶丽,清香如盖,芸芸不能散。进口处的小径两侧是成片的郁金香,按颜色不同分开种植,远远望去竟如缤纷的虹。
沉烟忍不住连连称叹,这地方胜似花园,若不知道,哪里能想到是墓地。
冬逸弯下身去,采了各色的郁金香,慢慢地扎成一束:“这里以前与其他墓园无甚差别,但自从我母亲葬入此地,我便自作主张地改造修建,才成了如今的样子。我母亲最喜欢明丽的色彩,我怕她孤单无趣,所以尽拣着颜色最多最绚烂的花来陪她。”
他将扎好的郁金香交给沉烟,然后牵起她的手来慢慢走着:“当时我一意孤行,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林玉容自然看不过眼去,而且林玉容刚生了孩子,我却在这里大肆修建墓地,被她视为大不吉之事,她为此没少吹我父亲的耳边风。可谁知道,”他忽而嘲讽地冷冷一笑,“呵,他得知之后,却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不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终是觉得亏欠了我母亲。”
她看着他落寞冷寂的神情,不禁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她成长到今日,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因此总不能体味到他心酸,言语上聊聊的宽慰大概也触不到心腹,倒不如什么也不说,肢体的语言或许更能传情达意一些。
凤修仪的墓碑静静立于一片草坪之中,细细的草叶儿刚刚窜出小指头长,远远望去,毛茸茸的一片,新生的猫崽子毛皮一般,甚是可爱。墓碑旁没有树木,少了雀儿的叨扰,颇为岑静幽寂,上头是空阔的穹顶,昼沐艳阳,夜伴星子,倒也雅趣。
冬逸伸出手去,拂了拂碑文上的浮尘,转头对沉烟说道:“我隔段时间就会来看看,这次带了你来,若母亲知道,一定欢喜极了。”
沉烟弯身将手中的郁金香花束献于碑前,又退后两步,鞠了一躬。
冬逸在碑前矮身坐下来,掐下一根草叶把玩,目光深远,含着隐隐的笑意:“今天忽然决定带你来,正是因为你用放大镜聚光燃纸时,令我忆起了母亲,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玩法,就是她告诉我的,她亲自带着我玩,我们两个顶着夏日里最毒的日头,坐在院子里的地上,盯着纸上的那个金色的点,等啊等啊,身旁还时不时爬过一只小蚂蚁……”他的笑容渐渐泛起水花,他低下头去,抚了抚眉头,半晌才抬起头来,已经换上了轻松的神态,“沉烟,你知道夏日里最爽快的事情是什么吗?不是喝冻汽水,而是酸梅汤,我这个人火气旺些,容易生燥,所以每到夏日里,母亲总要给我准备酸梅汤的。后来……后来我在街上买过许多商家的酸梅汤,味道总似差些什么。所以,我再不喝酸梅汤了,偶尔喝些汽水解暑,心里也总空寂寂的。呵,我就是这么个刁钻的人了。”
沉烟慨叹道:“并非是你刁钻,有些东西一旦成了心中的沧海,的确再无法找到可以匹敌者。你是个孝顺的儿郎,伯母得你如此惦念,已是好福气了。”
冬逸眸光忽而一颤,似是触动了心中的什么情绪,但他只是低头,默默地将草叶撅成两截,随意地扔了,起身拍拍身上的浮土,对沉烟说道:“我们尽快择定日子回瑾江一趟,双方见个面,下了聘礼,就该操办婚礼了。”他顿了顿,转而望着凤修仪的墓碑,定定说道,“母亲,等我与沉烟成了婚,我们再一起过来,给您敬酒。”
忽有轻风平地而起,带起那些细弱的青草款款招摇。日头已经偏西,夕照洒落在汉白玉的墓碑之上,泛起微微的红彤色,仿佛女子温婉的一个笑靥,在这花香四溢的天地之间,无限地绵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