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姐,小姐……”
是个细弱的少女声音,显然惊慌失措,带了发颤的哭腔。
沉烟顺着声音望过去,见账房门前,立着个侍女模样的少女,怀中倚着个女子,一看穿着与气质便知是大家闺秀,此刻脸色苍白,纤如弱柳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看那侍女就要支持不住。沉烟忙走过去帮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女子下坠的身子稳住了,问那侍女道:“你们小姐是否患了什么病症?身上可有药?”
那侍女脸上稚气未脱,约是涉世未深,一时吓得只剩了哭,吐不出成句的话来。沉烟无奈,无意间触及女子的手,冰冷潮湿,手心里全是冷汗,只怕不好,于是嘱咐秋荻速去请羽桓,自己则与侍女一起连拉带拽地带进客厅里,一面安置女子在沙发里躺下,一面唤那侍女去绞毛巾来给她擦汗。
等待的时间颇显漫长,不能什么都不做,沉烟见茶几上摆着茶具,也管不得冷热,顺手斟了一盏茶,喂那半昏半醒的女子勉强吃下去,这才听见客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羽桓他们来了。
羽桓简单查看了一下女子的情况,便已心中有数,温声安慰道:“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心脏有些缺血,加上今日天气燥,喝水少,有轻微中暑的症状。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
听羽桓这样一说,众人皆松了一口气。那侍女半蹲半跪在沙发旁边,握了女子的手,抹抹眼泪:“呜呜……小姐,您真是吓着青葵了……”
女子牵了牵嘴角,露出个羸弱的笑容,声如游丝:“别怕。”又转而看着众人,连道多谢。
沉烟吩咐秋荻去煮些热茶来,又对女子抱歉地笑道:“方才一时情急,喂了你些个冷茶,你别介意。”
女子温婉笑道:“怎么会呢,多亏了你才是。”转而对青葵道,“你要多谢这位小姐,帮了咱们好大的忙呢。”
沉烟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说话间,秋荻已端来了新茶,女子便由青葵扶着坐起身来,喝下了些热茶,脸色方渐渐滋润起来。沉烟默默瞧她,见她一袭极素净的银白缎纳纱立领短袄与烟青色百褶裙,油亮亮的两条乌黑发辫垂在身后,五官算不得十分标致,但面容恬静纯贞,犹似幽谷百合一般不染凡尘,正暗中赞叹不知是谁家的女儿这般嬿婉姽婳,凉音已忍不住开口了:“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女子微笑道:“我叫苏蔓。”
沉烟一听,便默默地笑了。
此女子倒是心水清明,知道只需提一提自己的名姓,身份便已不言而明。苏家的女儿,能在今日成为萧家座上之宾的,各人心中都有分量,多余的话亦无需再讲了。
沉烟见凉音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下明白,萧家二少奶奶这个身份,是敌是友,一时难以界定,饶是一向心宽的凉音,亦不免介怀。但这位苏小姐要成为萧家未来的儿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沉烟身为妯娌,自觉不应过分疏离,何况这位苏小姐给她的感觉不坏,说起话来和善温柔,轻声慢语,想来应是个好相与的,于是亲和道:“原来是苏小姐,幸会。”说罢又道了自己名姓。
苏蔓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萧家大小姐呢。”
沉烟指了指凉音:“你说的人在这呢。”说着向凉音使个眼色。
凉音看看沉烟,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这才向苏蔓伸出手来:“萧凉音。叫我阿音吧。”
众人一一认过,又喝了一会子茶,苏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担心父亲苏玉璋寻自己不着,欲起身离去,转而想到自己方才病势汹急,恐教冷汗溶脱了妆容,这样出去岂不贻笑大方。她思量一回,觉得沉烟为人亲善,于是问沉烟可否借妆台一用。沉烟自然应承,牵了苏蔓的手款款上楼,青葵先自前去回话。
苏蔓跟了沉烟过来,一进内室,已觉一阵扑鼻的奇香,不禁连连称叹。沉烟笑道:“闲来无事,自个儿制的香。蔓蔓若不嫌弃,可以顺手捎一些回去。”
苏蔓笑道:“甚好,先谢过你了。”
沉烟让了让苏蔓,苏蔓便在妆台前坐了,借用沉烟的胭脂水粉细细匀妆,沉烟则为苏蔓打散了辫子,蘸了自己的发油为她篦着头发。苏蔓这一把青丝轻柔滑软若锦缎,只是颜色略浅一些,不似沉烟那般浓墨里浸过似的,可这份浅淡刚好衬了她的清婉,格外相宜。苏蔓的美也是不浓烈的,巴掌大小的一张脸儿,细细的眉弯,眼睛不很大,眸光里总像拢着稀稀的轻雾,再烈的日头也蒸不散的。这样的一个女子,若说她如诗如画倒俗气了,诗与画总是凡尘的东西,难免掺杂些乌烟瘴气,她身上有些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气息,可究竟哪里格格不入,又细究不来。
苏蔓从镜子里看着沉烟,犹豫沉吟了半晌,终于吞吞吐吐地问出来:“沉烟,我问你,那位二少……他为人如何?”
沉烟手上利落地拧着三股的麻花辫,看了看苏蔓,歉然道:“我回答不了你,我跟你一样,都是初来乍到,没见过二少。”
苏蔓轻轻地“哦”一声:“你不是萧家的亲戚?”
沉烟摇头莞尔:“萧家与我家订了婚约,我前来与他见个面。”
“婚约,又是婚约。”苏蔓轻声呢喃,似有些许惆怅。
沉烟不知苏蔓在感怀些什么,又因是初次见面,彼此间尚未熟络到知根知底的程度,便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拣了一对簪花的发卡别进她的鬓间。
苏蔓有些话欲说未说,却忽被人打了个岔,只听门外有人唤沉烟的名字,接着冬逸便信步而入,一眼看见妆镜前的苏蔓,问道:“有客人?”
沉烟看了冬逸一眼,浅浅一笑:“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去哪了?”
冬逸随口一答:“公司。”又望着镜子问道,“这位是?”
沉烟道:“是军团长家的千金,苏蔓小姐。”
冬逸得体一笑:“原来是苏小姐,常听家里人提起,也算是半个熟人了。”
尚未编好的发辫还攥在沉烟手里,苏蔓不便起身,于是在镜中略点了点头:“你好。”又对沉烟笑道:“这想必就是你那位了罢。”
沉烟垂眸一笑,双颊散开淡淡嫣姹:“是了。萧家大少,萧冬逸。”
冬逸见沉烟忙着,在房里踱了几踱,便出去了。苏蔓听着脚步声远了,才开口道:“他待你好么?”
沉烟点点头:“很好。”
苏蔓轻叹一声:“我只盼着,我这桩婚事能够顺心如意,两个人和和气气的,便再无他求了。”
缘分这桩事,最是可遇不可求,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凑到一起,若真能成为彼此可心的那一个,真是全凭运气了。沉烟认为自己是幸运的,遇到冬逸这样温厚真诚的男子,对她情深似海,从不计回报。但苏蔓能否有她这份运气,则难说了,这个二少若果真是个欺男霸女的主儿,以苏蔓这般柔弱的性子,恐怕难以招架。被婚约束缚的女子,就仿佛被蒙上了双眼,一脚踏进来,是高山流水,还是泥潭险沼,都只能生生受着。
沉烟心头不忍,只好宽慰道:“你这样好的女子,老天爷定会厚待的。”
送了苏蔓出来,沉烟再没见着冬逸,心中便有些空落落的,细细思量,又觉得自己可笑。从前的她,明明一向标榜女子要独立,而非扭股糖似的傍在男人身上,却不想如今的自己竟这般没有志气,不过一时没见,已经放不下心怀。她自嘲地摇摇头,转头见台子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个没完,遂寻了个地方坐了,略作消遣。她本来无心听戏,眼神未钉在台上,由此才有机会发现一个人与平日里十分不同,那人便是云墨。
云墨今日明显是刻意打扮过的,春山眉黛,云鬓华发,一身石青色菡萏浮碧水纹素绉缎旗袍,挑出高高细细的两条腰线,青春的身体散发着漫不经心的诱^惑,总叫人忍不住要多望一眼。
林玉容见云墨来了,远远地伸手招呼,云墨起初不好意思,推了推还是在林玉容身旁坐了。云墨是做下人做惯了的,坐在一众上流人士中间,终是有些窘迫的。林玉容看出她笑得僵硬,于是耳语道:“你再等等,我那位弟弟就快来了,到时候,咱们进屋说话。”
云墨除了点头亦无事可做。
沉烟默默瞧着她二人这光景,手指一圈圈地捻着杯盏边沿。
对于云墨,沉烟心中是介怀的。云墨侍奉冬逸多年,情谊不能说是不深厚,根基亦比她初来乍到的要牢靠。如今冬逸虽待她亲近,只怕是一时意气,日后经不起煽风点火。更何况云墨资质并不差,只是从前未曾有这样的机会展现罢了。在最青春可人的时候,又有人肯给她制造这个机会展现,谁还会甘心继续流于平庸?
云墨心机不算重,可一旦有了靠山,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沉烟也知道自己有些多虑,然而这些事情每每念及,都心怀辗转,或许自己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宽宏。
沉烟独坐人群中间,有些落落寡欢,恰巧一折戏唱完,她正准备起身离去,忽听得台子上一个加了扩音器的声音响起:“沉烟,请留步!”
声音被扩音器稍稍扭曲,沉烟一时不敢确定那声音的主人,身子滞了一滞,转回头时,见台子上立着他颀长清修的身量,精美如刀刻一般的容貌映着融融春华,正透出熠熠的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