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气一日日地见暖,沉烟坐在妆台前,翻着黄历,轻轻喃道:“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如今花事将了,转眼已要入夏了。”
秋荻立在沉烟身后,用那把染牙篦子沾了发油,为沉烟仔仔细细地篦着头发:“好在咱们早已采了各色的鲜花,制了些香粉、香膏,如今就算百花凋谢,仍可四时留香。”
沉烟轻嗅着发油散在空中的茉莉花香,只觉四肢百骸都通络了起来,微微笑道:“‘留香’二字,为的不是留住香气,其实是奢望能够红颜不老,长青万古,可惜‘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既然终是免不了花身腐朽销陨,能留得一缕香魂,也算万幸了。”
主仆二人正闲谈着,便听得院外一阵喧闹嘈杂,秋荻转头向窗外一望:“是搭戏台子的人来了。”
沉烟默了默:“眼看着就是萧太太的生辰了,虽说阿逸与她关系不那么亲厚,可我身为未过门的媳妇,礼数合该周全些。就把……去年酿制的那盒‘九里香’赠予她作贺礼罢,桂花之味浓香,刚好衬她的那份张扬,其性辛温,亦于女子有调补之效。”
林玉容生辰的这天,萧公馆大宴宾客,早早地请了戏班子来唱,丝竹管弦的乐声和着人语笑闹声,纷纷扬扬地能涌到几十里开外去。
连公馆里的下人们都是个个笑逐颜开的,因当家主母一时高兴,这个月的工钱涨了足足一倍。
这样一个日子里,萧公馆的上上下下都是欢天喜地的,便衬得冬逸的那份落寞十分不合时宜。他一早便躲了出去,没有回公司,而是一个人开着汽车在城外漫无目的地转。
他心里苦楚又酸涩,尤其是看到萧梓轩为搏林玉容一笑,竟可以大肆挥耗地将整个戏班子租下来,专为她唱一日戏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透,那个林玉容究竟何德何能,竟可以得到父亲如此无度的宠爱。在他的心里,林玉容始终都只是一个横刀夺爱的恶人,令他唾弃、怨憎。她根本不配得到这种爱。
相比之下,凤修仪在世的时候,萧梓轩从未为她做过类似今日这样的事。的确,凤修仪不喜铺张,每年庆祝生辰都只是一家人围在家里,做几样精致菜肴,再烫上一壶好酒,倒也其乐融融。有时凤修仪甚至会亲自下厨,做上一两个拿手好菜。
直到现在,冬逸仍然怀念那道三珍滑羹,主要食材是再简单不过的蛋羹,然而凤修仪亲手调制出的蛋羹,其滑嫩与清香实属一绝,除她之外,再无人可及。可惜的是,他不仅再也品尝不到这独一无二的手艺,更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世间无双的人了。
不值,太不值,生前,她因为他的移情别恋而积郁成疾,最终含恨而逝,不过才转过三五年来,他依然可以为了别的女人一掷千金,却从来不会提起那个用尽一生在爱着他的女子。
很多时候,冬逸都想要问一句“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她”,不过终究是没有问出口,他自然希望那个答案会是“爱过”,但倘若这个答案真的由萧梓轩亲口说出,只怕他也并不会相信,有的也只是徒添父子隔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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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容在萧公馆大宴宾客,名义上是庆祝生辰,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座上宾之中,自然是聚集了诸多达官贵人、富贾巨头,若能织就一张广络的人脉网,那么她的路便会越走越阔。
当下来看,她首先需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便是将云墨过给林瑛做女儿,第二,则是与苏家联姻。
这第二件事,她早已铺垫许久了。苏家的当家人,是当今灏军中央军大帅苏玉璋,其膝下二子三女,其中最年长的女儿苏蔓与萧洪辰年纪相当。林玉容一心为爱子萧洪辰铺路,商界、政界已不消说,若能再与军界牵上一条缰绳,又是如此紧密的关系,日后势必能够在水川呼风唤雨。
沉烟在坐席靠后的位置随意寻了一张空桌坐下听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秋荻也坐了。
台上正做着一出青蛇的戏,秋荻还未坐定便拊掌笑道:“好俊俏的青蛇!”
沉烟掬了一把瓜子嗑着,往台上看去,见那青蛇的扮相果然颇为俊俏,一条细溜溜的水蛇腰,打起来精干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她从桌上的点心碟子里取了块瑰皮酥雪递给秋荻,笑叹道:“你这温服的性子,却最爱看武旦,也真是奇了。”
主仆二人默默听戏,一时未有交谈。沉烟低头喝茶的空档里,眼前忽地人影一晃,抬起头来,见是凉音俏生生地望着自己。
秋荻起身笑道:“大小姐坐罢。”
凉音摇摇头,按着秋荻的肩膀叫她坐了,又“哧啦啦”地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沉烟身边。沉烟转头看看身后,悄悄提醒凉音:“你挡着后边的人啦。”
凉音柳眉扬了扬:“我才不管呢,横竖是她请来的客人,跟我又没关系!”
沉烟自然知道凉音口中的“她”指的是林玉容。凉音是冬逸同胞的亲妹妹,对林玉容心存芥蒂亦是顺理成章。他兄妹二人虽明面上对林玉容的态度不一——冬逸是冷漠疏离,而凉音倒是给了林玉容应有的尊敬——不过,私下里兄妹二人则是绝对的同仇敌忾。
这个中缘由,沉烟并不十分清楚,冬逸从未正式与她提及过,她亦没有过问,因为她明白,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道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他应该尚未达到可以云淡风轻地去谈论那件事的程度。
不过沉烟在萧家生活的这段时日,亦捕风捉影拼凑了些片断,她依稀看得出来,林玉容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她不免有些好奇这个女人会以怎样的手段来与争夺自己想要的东西。
坐于宾客之间的林玉容,仿佛众星捧月一般,胭酥粉黛下的笑容极为光彩照人,通身一件翠碧的缎面旗袍,腰线处斜斜蜿蜒一株窈窕芝兰,与她的玲秀身段款款相应。她时而闭目听戏,跟着台上的人物念上几句白,时而又左右顾盼与宾客笑语盈盈,双耳的银丝蓝宝石坠子,尤是摇摆个不住。
凉音似是极为看不惯林玉容的春风得意,喝净了的茶碗“当”地往桌上一敦,低低嘟喃道:“一把年纪了还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天生一张狐媚相!”
沉烟原本慢悠悠地低头喝茶,听到这里不由有些惊诧,不大相信一向天真烂漫的凉音竟也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语来。她微微一笑,提起茶壶亲自为凉音斟满:“原来阿音也会生气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凉音撇撇嘴:“对人对事罢了。”
沉烟有意地套凉音的话:“我倒觉得她是有些本事的,作为一个女人,第一能够留住容色,收服男人,第二能够左右逢源,笼络人情。她十分清楚自己要什么,然后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断努力……”
凉音蹙紧了眉心,冷冷道:“哼,她那也配叫‘努力’?明明是不择手段!暗通款曲、鸠占鹊巢、步步为营,以此来满足自己欲^求难满的胃口!”
沉烟讶异道:“照你这样说,我这未来的婆婆,竟是个狠角色?你快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好知己知彼,少出些差错。”
凉音吞下一口茶,睨着林玉容:“要说起她做过的那些‘好’事,恐要比那折子戏还要精彩几分呢。”
经凉音一讲,沉烟才明晓了冬逸兄妹与林玉容之间的纷纷扰扰,林玉容如此处心积虑地拉拢权贵名流,恐也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子萧洪辰。最近她多少有所听闻,萧洪辰今年夏天便即将毕业归国,到时,这两母子会在萧家乃至整个水川掀起怎样的风浪都未可知。
沉烟还欲问些什么,凉音却忽然起身跑开了,沉烟无意地往她的方向一望,便再次见着了那个人。
春夏季的风最是俏皮,极爱撩掀物什,每每平地一起,便花木瑟瑟、沙石群起、衣角翩跹。
然而无论怎样的风移影动,他乌黑的发鬓却是一丝不乱,油光可鉴。宽阔漂亮的额头下面,一双清亮亮的眸子,若沉水深潭。
不知为何,沉烟时常觉得,他的眼睛深不可测,仿佛隐着什么,时而呼之欲出,而下一秒却又戛然归于烟波浩淼之中,泯了踪迹。
她一时出神,对着他望了半晌,回神时有些尴尬。他倒平平静静地宽厚一笑,跟了凉音过来,一一招呼。
凉音搬了张椅子来:“先生请坐。”又亲手斟了茶,恭敬有礼地奉上。
沉烟是何等有眼力价儿的人,早看出凉音待羽桓的态度不同。虽说羽桓在德馨女中兼任着凉音的生理卫生课老师,凉音出于礼数合该恭谨相待,然而沉烟看得出来,凉音看羽桓的神情,已超出了师生情谊,更像是倾慕或依恋。再加上当日凉音主动向冬逸举荐羽桓做萧梓轩的私人医生,不得不让沉烟心生诸多联想与猜测。
沉烟提了个话头,对羽桓道:“我见萧伯父这几日气色不错,陆先生果然妙手。”
羽桓谦逊一笑,连连摆手。
倒是凉音得意起来,眉眼弯弯地说道:“主要是本小姐独具慧眼,一早发现先生的才学,如今父亲身体有所好转,我也有功劳呢。”
沉烟笑道:“是了是了。”又问羽桓,“今日也是来瞧老爷子的?”
羽桓点头:“瞧过了,更主要的是来贺太太生辰。”
沉烟道:“那必定递过贺礼了。”说着说着,忽“呀”了一声,不禁笑道,“说到贺礼,我忽然想起来,递给太太的贺礼上似是写错了个字,要趁着账房未收账,快些取回来改过才是呢。”说着拉了秋荻起身,“先失陪了。”
秋荻跟着沉烟往账房走,见沉烟只是慢悠悠的,便有些急,忙催促道:“小姐,既是写错了字,要快些去改过才好,免得那些人手脚麻利,递给太太见过了,就太不合适了。”
沉烟挑唇笑道:“你当我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么?我是萧家未过门的媳妇,第一次递贺礼就写错字,叫人家怎么想?我这份贺礼递上去之前,是再三检查确认过的,没有问题。”
“那小姐怎么……”
“我不过是找个托辞,让阿音与陆先生单独处一处罢了,你我在那里,实在是叨扰得紧。”
这种人事杂乱的场合,冬逸不在,萧梓轩尚有些体力不支,林玉容亦在忙活自己的一摊子事,因此无人引荐沉烟与来客认识。沉烟有些闷闷的无趣,本想在院子里走走就回房间去的,却不想在路过账房的时候,被个姑娘略略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