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凉音一下学便直奔进沉烟的房里来,将皮制书包往沉烟的梳妆台上“啪”地一扔,直撞得妆镜哗哗作响。
彼时沉烟刚刚洗了头,正坐在软榻上擦着湿发,身上的一件紫烟色旗袍上小簇小簇的湘栀桂子星星点点地洇了些水滴,彷如沾了晨露一般,愈发开得粉玉清艳。沉烟未来得及反应,凉音已经一屁股坐在了自己身边,沉烟只觉身旁立刻陷下去了一大截,忍不住“扑哧”笑了:“你一来就带了一阵风儿,我都有些冷了。”
凉音也笑起来,齐齐整整的刘海下面,一双精致神飞的丹凤眼微微地一弯,格外娇俏动人。沉烟抬眸,见凉音新修剪的短发,柔软滑亮的一把青丝,齐齐地自颈子处一切,衬得下面一截纤长的颈项雪白莹洁:“我记得你刚剪不久的头发,怎的没几日又剪?”
凉音将手伸到脖子后,随手揽了一下,发梢便扬了个灵动的弧度,重新落回原处:“眼看要入夏了,头发稍稍长一点都热得难受,所以要勤剪着些。”说着趴在沉烟肩头轻嗅,赞叹道:“你用什么洗的头发,竟这样香!”
沉烟用染牙嵌润玉双珠篦子拢好了头发,打开妆台下的角柜,取出个洒蓝釉地缠枝彩番莲纹瓶来,放在台子上。
凉音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一股甘冽的清香一下子涌了上来。
沉烟拉过凉音一只手,展开她的手心,倾了倾瓶子倒出些香粉来:“清洗头发之前取上一拘,加少量清水相溶,均匀撒在发根处,缓缓揉搓、梳理,再用温水洗濯之后,香气便长留在发丝之间了。”
凉音微微惊诧:“这香气浓醇,却又微微收敛,并不烈得呛人。沉烟,这竟是你亲手调制的?”
沉烟扬扬两弯黛眉,颔首确认。
凉音叹了两叹,忽然俏皮地一笑,用手指轻轻扫了扫沉烟一头又浓又黑的发丝,说道:“你头发这样多,又这样长,不用费多少香粉都可以洗得这样香,想来我的头发这么短,更不会费多少了……沉烟,可不可以……”凉音说着吐了吐舌头,对着沉烟撒起娇来。
沉烟自然明白凉音的意思,照着凉音鼻梁轻轻一刮,莞尔道:“知道你理过发之后,回家都要再清洗一遍,因嫌那剪子、木梳人人都用,心里膈应。”说着将瓶子塞进凉音怀里:“拿去,爱用多少用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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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音洗过发之后,换下了青纱衫黑布裙的文明装,穿一件碧桃色的阔袖短夹袄与粉蓝色棉布长裙,足上亦是明晃晃的嫩黄色绣花绢布鞋,仿若三春盛景都在她身上映了一层潋滟的倒影。她将香粉瓶子搁在沉烟的梳妆台上,顺便就着妆镜照着自己粉雕玉琢似的脸儿。
房内原本格外安静,唯有墙上的西洋挂钟咯哒咯哒地走,而凉音正是打破这种安静的高手。沉烟捧了一本英文杂志在读,抬眼见了凉音,放下书笑道:“你倒是快,也不知洗净了没有。”
凉音从镜中转过脸来,坐到沉烟身旁,伸手抖了抖湿发,笑嘻嘻地说道:“自然洗净了,你闻闻,香不香?”
这么一抖,凉音发上的水珠子便四下飞溅起来,沉烟忙偏头去躲,笑着嗔道:“你擦没擦头发呀,还在滴水呢。”说着起身从立柜里抻出一条毛巾来,往凉音头上一蒙,“转过身去。”
凉音便乖乖地转身背对沉烟,由得她来擦着自己的头发,顺手取过沉烟刚才读的英文杂志打发时间。沉烟喜爱读书,因此床头手边常摆着书册,有些是外文杂志,有些是诗集,亦有些史书、小说等。凉音胡乱翻了翻杂志,觉得无趣,便放下来,又取了一本中文译本的外国小说来翻,这一翻,里边忽飘落下来几张薄笺,凉音“咦”一声,弯身去捡,见上面齐整隽秀的小楷,抄着几方香剂的制法,“一段香”“沉夕香”等等,不一而足。
凉音一页页地览着:“这些都是你的?”
沉烟在她头顶“嗯”一声。
凉音看着纸上的字迹,莫名觉得熟悉,她思来想去,发觉与沉烟自己的笔体并不相似。沉烟的字她是见过的,虽也十分隽秀,却与这纸上的字不同。因又问:“这不是你的字吧?”
沉烟说道:“别人送的。”
“难怪了。”凉音端详着方笺,不禁自语道,“怎么瞧来瞧去,尽像是他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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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沉烟多多少少地认为,她与那个赠她方笺的男子,或许不会再相遇,纵使有机会相遇,也应该会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无非错个身,点个头,最多寒暄两句,便两自离散。人与人之间缘分的奇妙之处便在于难以预测,相遇难以预测,再遇更加难以预测,正如当日的沉烟,只道二人是寻常的萍水之际,却不想日后偏注定了瓜葛万千。
这场令她万分惊诧的再遇,便是在萧公馆。
彼时,他的身份,是由冬逸请来专司护理萧梓轩健康的私人医生。
沉烟当时正在房里寻一双两侧轧花的蜜合色圆头牛皮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寻了半日,偏就是寻不着,想着许是秋荻拿到院子里晾了也未可知,于是出了房门到院子里来,找秋荻问话。
刚洗过的被单尚汪着水,秋荻正蹲在地上,独自拧着厚重的被单,颇为费力。沉烟见了,忙过去与秋荻合力拧净了水,又帮她将单子一一展平晾好。秋荻笑着道谢:“多亏小姐了。”
沉烟摇摇头:“你我之间还这般客气。”说着牵过秋荻的手,见十根手指都在蜕皮,心中挽怜,道,“你也该好好保养肌肤了,日后你恋了爱便会知道,男孩子都喜欢牵一只润滑白皙的手。”
秋荻面上腾地一红,揉搓着手指娇嗔道:“小姐怎么愈发像萧大小姐一般,尽爱说些没谱的话呀……”
沉烟见秋荻羞赧不语,心知与她商议此事不必急于一时,还需日后慢慢渗透,于是言归正题,问她是否见了自己那双皮鞋。
秋荻眨眨眼睛:“小姐的柜子一向收拾得齐整,所有的鞋子应都在里边的。”
“可我找了无数遍,真的不见了。”沉烟一时只顾纳罕,没有发现,秋荻眼底闪过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许是上次穿过放在哪里忘了也未可知,秋荻陪小姐再找一遭罢。”
秋荻端起空盆子,正欲与沉烟回房去,这时公馆院门外一阵轰鸣由远及近,沉烟听出是冬逸那辆斯蒂庞克汽车的声音,不觉驻了足。
车门前前后后地打开,吴光早已候在那里,接过了冬逸手中的公文包,以及一只玻璃罩的长方形盒子。
沉烟一眼便看到了冬逸颀长挺拔的身影,唇角已不自觉地牵起了微笑来。
只是,跟着冬逸接下车的那位身穿白色西装、手提皮包的男子,或许因为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缘故,晶亮的镜片在微温的日头下有些晃人眼,叫人看不分明。
冬逸遣了吴光先去通禀老爷夫人,之后便与白衣男子边走边简单介绍着一些情况。
按照旧式家庭的传统,一般府上来了陌生男子,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必出来面见的,不过萧家是开明家庭,对此并不作要求。沉烟与秋荻没有避回闺房,被冬逸一眼瞧见,对着她们招了一招手,那白衣男子亦顺着冬逸的目光看了过来。
出于礼节,沉烟携了秋荻上前招呼,如此一来,沉烟与秋荻都认出了白衣男子就是上次在别苑画廊偶遇的男子。白衣男子眼神熠熠地一闪,不知是否认出了两人,倒是始终没有提及当日偶遇赠笺之事,只简单地道了自己的名姓。
陆羽桓。
沉烟想起,他的画上,落款处都有一个单子“亘”,原来是隐去了“桓”中的一半。
待陆羽桓随冬逸进屋后,秋荻忍不住问道:“小姐,你说,他还记得我俩么?”
沉烟缓缓摇头,心下却在计较着,应该将那日偶遇之事尽快说与冬逸知。当时不说,只当是一场因缘际会,再无下文,哪里承想还会再见。如今凉音也见过了那几张笺子,难免哪一日发现与那陆先生的手迹相同,误会了她。男女之间,偶然邂逅,又以信物相赠,恐怕好说不好听。更何况还有个云墨,估计做梦也想抓住她的把柄,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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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夕阳还在天边浮浮沉沉。
冬逸比往常回来得早,探过萧梓轩之后,便是轻车熟路地进了沉烟的屋子。
沉烟正与秋荻凑在一处,研究着一个刺绣的纹样,两人一时投入,都未觉察到。冬逸暗笑,手上拿了个圆滚滚的硬东西,冷不丁地往沉烟脸上一扎,吓得沉烟“呀”的一声,顿时花颜失色。
冬逸在一旁笑得倒在软榻上,举了举手中的东西,原来是颗荔枝。沉烟好气又好笑,追过来打,却反过来被冬逸按在软榻上。沉烟拗不过,笑骂道:“我新换的被褥,都叫你蹭脏了,回你自己屋子换衣裳去!”
冬逸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换。”指指手边的一个纸袋子,“给你买了些荔枝,秋荻,你拿去洗洗罢。”秋荻应着去了。
冬逸亦起身出去了,再回来时,已换了一袭碧玉色立领缎面长袍,前胸至腰间绣有蛟龙出云的亮面明纹,在灯光之下尤有一种亮滑质感,龙身仿若汲着霖霖海水,水花溅在云端,蛟龙昂头甩尾,极其威武傲岸。
他手中带了个玻璃盒子,置于妆台之上。沉烟看时,见里头是一双镶了细钻的欧式高跟鞋,虽没有过多的花色修饰,却难掩其精致华美。她不禁迟疑道:“这……”
他扬眉一笑:“那晚大雨,你损失了一双布鞋,我现在还你一双高跟鞋。”说着打开玻璃罩子,取出鞋子来,指了指软榻,“试一试,看合不合脚。”
她怔怔地坐下,伸手去脱袜子,却没有想到,他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轻轻握住她的脚,亲手为她穿鞋。她一惊,弯腰去阻,他却挥开她的手:“别动。”
她只好配合他登进鞋子里,再由得他将带子系在自己脚踝上,然后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鞋子出奇地合脚,她走了几趟,竟没有任何不适,因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脚的尺码的?”
他邪邪地一笑,捻着手指:“我会神机妙算。”
她瞥他一眼:“我才不信。”低头想了想,忽想起什么来,伸手在他额头敲了一记,“哼,偷鞋贼原来是你!”
他双手一摊,委屈道:“我冤枉,我连你屋子都没进,怎会偷你的鞋?”
“那就是你的同党。”她看了一眼端了荔枝进来正抿嘴偷笑的秋荻,“你看看她,自己都绷不住了。”
他失望地叫道:“哎呀,秋荻,你干嘛要笑!现在穿帮了不是?下次我要怎么和你共同作案?”
“你还想要下次?”沉烟顺手拿起一个未剥皮的荔枝,塞进冬逸嘴里,“罚你吃荔枝皮,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呜哇,不敢了,不敢了!”冬逸笑着求饶。
“还有你啊!”沉烟又拿起一个,去追秋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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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初静,夜未深,秋荻拾掇完毕,熄了大灯,只留下个朦胧昏黄的墙灯,准备歇息,转眼见沉烟半坐在软榻上,尤抚着放高跟鞋的玻璃盒子怔怔的出神,因笑道:“小姐不早些休息,在想些什么呢?”
沉烟回神,不觉笑道:“他也真是有心了。”
秋荻点头,轻叹道:“是啊。”
沉烟又想起冬逸说的话:
“这双鞋,被我下了咒,穿上它的人,心心念念唯我一人,一生一世。”
她听后嗔道:“你好自私啊。”
他倒大方从容:“没错啊。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句——下咒的人因此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那一刻,她心里的甜,已经无以复加。
她的确中了他的咒,这咒是无解的,以至于后来即使被他亲手重创,她的心里依然舍不下他。她爱他,恨他,爱恨交织地自我折磨了很多年,偏偏忘记不了他。而他所谓的“代价”,终于,还是,没有兑现。
后来她独自一人时常在想,如果,只是如果,她当时没有穿上这双鞋,没有踏入他为她设定的轨迹,她又能否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