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沉烟尚在半睡半醒中,隐隐觉得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一下子惊醒过来。
冬逸正用歉意的眼光望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对不起,压着你的头发了。”
“没关系。”她晃晃头,令自己清醒些,又扶了扶他的前额,松了一口气,“还好,退烧了。”
他唇畔勾出新月:“早就退了。昨晚多得你的照顾。”
她报以娇俏一笑,转眼发现自己似乎挪了位置,昨晚明明是她将就着在榻边睡下的,今早却到了里头,于是问他:“你什么时候挪到边上去的?”
他换个姿势,将一只手臂枕在耳下,轻轻笑道:“你睡觉实在不老实,我眼看着你几次快要滚到地上去,干脆让你睡里边,我也好睡得安稳些。”
她呵呵憨笑两声,听他间或仍有几声咳,于是说:“我去给你斟些热水来。”
他不置可否,看着她顶着一头微微凌乱的发,踩他小腿之间的缝隙迈下床榻。罗帐被她蹭得悠悠摇晃着,带动四个角上的香囊穗子抖个不停。他默默盯着那穗子,心中的涟漪一圈圈荡开,难以平静。
公馆里向来是由云墨服侍冬逸的生活起居,年年日日未曾变过,云墨一如往日打了温水取了洋皂来侍候冬逸洗漱,未走到房门口,便听得房门响动,云墨笑得恬静温柔,乖巧道了一声:“大少起来了。”然而看到走出来的人时,惊得倒退了一步——
沉烟的发丝尚未拢过,随意在肩膀处卷了个花结,寝衣松松罩在身上,裙摆下露出的一截小腿秀洁匀称,足上懒懒拖着木履,那踢踢踏踏毫无节律的声响扣在云墨的耳中,云墨脑子一下子凌乱了,怔怔地喃一句:“怎么是你?!”
沉烟见着云墨倒是坦然,掩口打个呵欠:“大少夜间发烧,出了几身子汗,眼下正缺水口渴,你来得好巧,就替大少斟一壶开水来罢,”说着紧了紧寝衣领口,一双似笑非笑的水眸眨了两眨,“你也看见了,我这个样子,实在不方便出去。”
忽视掉云墨铁青的面色,沉烟转回了屋里,当然,与她同来的还有云墨手里的水盆洋皂。沉烟将水盆往架子上一放,招呼冬逸道:“喂,来洗吧。”
这出乎冬逸所料,他坐起来,环抱双手,扬了扬眉:“你竟然不来侍候我。”
她伸个懒腰,姿态悠然:“我从来不会讨好别人。”
他施施然笑了,起身走到她面前,拖住她的后脑,在她唇上轻轻一咬:“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有些时候,他与她的关系就像在共舞一段华尔兹,他前进,她便后退,她从不曲意迎合,而这反而使他们能够保持步履契合,他不会踩到她的脚,她亦不会撞到他的膝盖,两人因此得以形影不分,共同进退。
二人缠腻一会儿,沉烟便回自己房间,各自洗漱拾掇,此处无话。
白天里冬逸回鼎泰公司忙事务,凉音亦照常上学,沉烟则在自己房内继续做着制香的工夫。花瓣剪碎后还要捣出花汁子,滤去残渣后留下的汁子味醇精缩,但为数不多,再合了豆蔻、乳香或榄香脂,最好再掺些鸢尾汁子,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但若制香人心情闲适恬淡,耐下性子,倒也不失为一种雅艺。
沉烟与秋荻忙活了半日,捣花汁子捣得小臂发酸,于是停下来休息,沉烟顺手拈来一份晨报瞧着,翻开中间两版时,渐渐蹙起了眉峰。
秋荻看出沉烟面有忧色,问道:“小姐刚刚与大少解了心结,才见了一会儿笑模样,怎的又皱起眉头来了?”
沉烟缓缓放下报纸:“日军自从攻破北平,便一路南下,如今甸城、沣谷接连失陷,只怕很快要打到瑾江了。”
秋荻一惊:“那老爷、夫人他们岂不危殆?”
“是啊,若真有那么一天,父亲是政^府要员,若坚守城池恐要以身殉国,但若临阵脱逃,那便是陷满城百姓于不义了。”
秋荻听后亦感忧愁,一时只是默然。沉烟沉吟片刻,不免叹息:“或许父亲早已有了打算,不管那打算是怎样的,他送我来水川,定是有他的道理。我不该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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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候着萧梓轩用过早餐之后,林玉容便在榻边坐了,替萧梓轩捶腿揉肩,一边说道:“我方才着桐潇在房内煎了些浣玉香,此香味甘,清凉降燥,用于驱暑最宜。”
萧梓轩闭目轻嗅,勾起嘴角来,缓缓说道:“你向来这样尽心周到。”
林玉容低头笑道:“老爷既是玉容的夫君,那便是玉容的依靠,玉容怎能不尽心周到呢。”
萧梓轩默然一阵,喟叹道:“只可惜,你的依靠再不如从前般岿然,无法为你遮风挡雨了。”
林玉容道:“玉容不许老爷这样说,老爷不过是寻常病痛,只要医治得法,总能好的。”
萧梓轩低低地苦笑道:“我自个的身子清楚得很,比不得从前了。”
林玉容心中的计较转了一遭,手上却是丝毫不乱,拿捏的力道恰到好处,令萧梓轩筋脉舒畅许多,面上也渐渐呈现出享受的笑影来。
“老爷几十年如一日的为公司操劳,身子熬得虚弱些也是有的,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有些事情真由不得自己做主。”说着撩起眼皮儿看一眼萧梓轩的神色,见他面上平静如水,难知深浅,说话便谨慎了些,“好在逸儿精明能干,能暂替老爷分分忧,我看在眼里,唉,也是高兴也是心疼。逸儿今年也不过二十上下,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孩子,却要一己承担起整个公司的压力,那孩子要强,想必遇着了难事也要硬吞进肚里去的,我瞧着他这几日面色不大好,今儿一早才知道昨晚竟烧了一夜!我叫他在家里歇歇,他却不肯,粗粗趴了几口饭又回公司去了……”
林玉容嗓音原本就婉丽动人,加之时时叹息,娓娓道来,更加能够抓住人的心,果然,萧梓轩蹙起了眉峰:“这孩子也是,怎的这样不晓得注意自己身子,明知雨急风烈的还要出去淋。”
林玉容略略迟疑道:“逸儿向来是个稳阵人儿,又懂事,想来是有别的原因……清早我也是半半掺掺地听云墨讲了几句罢了,好像是……昨晚上都快午夜了,那贺家小姐忽然撑了伞要出去,云墨横竖拦不住,只好由得她去了,在外头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可知,半夜逸儿就烧起来了……”
萧梓轩原本默默听着,林玉容忽然断了话头,可那话头又断得不那么利落,仿佛欲言又止般吊人胃口,萧梓轩便睁了眼睛:“说下去啊。”
林玉容干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说出来倒没的叫您添堵,还是不说的好。”
萧梓轩蹙眉道:“我最厌话说一半,你直说便是。”
林玉容敛了敛嘴角,压低了嗓音,正色道:“逸儿年岁到了,合该娶亲生子,这是自然,您为了萧家着想,给逸儿挑了政务处长的千金,这也无可厚非。只是这贺家小姐出身名门,又是独女,难免自小娇惯些,脾气也刁钻些,自来了咱们家,与逸儿三天两头的闹。我估摸着,昨天晚上八成又是这丫头生的事。”她顿了顿,悄悄瞥一眼萧梓轩的神色,缓了缓语气,“本来嘛,男子应以事业为重,这也是您常教导逸儿、辰儿的话。逸儿若能娶得一位就像……云墨那样的,温驯乖觉、善解人意的女子为妻,招惹的麻烦少些,逸儿也可不必分心,全力帮老爷打理公司事务。”她说罢,不住地瞥着萧梓轩,观察他的反应。
萧梓轩嗤笑一声:“云墨?虽说是知根知底,可我们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难道我萧梓轩的嫡长子,却沦落到要娶一个侍女不成?”
林玉容温柔一笑,起身为萧梓轩锤着肩膀,不疾不徐地道:“咱们萧家的嫡长子,自然是要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来配,可是这身份高低,也不过做给外人来看罢了,就像这莲瓣螭寿纹金香炉,您说它是纯金打制的,谁又敢说它是金漆的呢?”
萧梓轩眉梢一扬,看了林玉容一眼:“你想说什么?”
“老爷可还记得,我有个远房的堂弟,林瑛?”
萧梓轩按一按太阳穴:“依稀记得,我娶你过门时,似是见过一面。他好像是……通汇国有银行水川分行经理?”
林玉容点点头:“是了,老爷真是好记性。不过,他近日可是晋了身份呢。”
萧梓轩随口一应:“再晋也不过就是总行经理罢了,总不会叫他去做财务总长罢?”
林玉容抿嘴轻笑:“工部局华董,老爷认为如何?”
萧梓轩微微惊诧:“真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的一点风都没收到?”
林玉容道:“老爷这些日子病着,杂事听多了也分神,所以我就没说与您听。”
萧梓轩一时静默,林玉容知道他是让自己继续说下去,于是道:“林瑛膝下无子女,一直想收养个孩子,男女皆可,而他曾说过,更中意女孩儿。我们平时虽不常走动,但此时若将收养的事跟他提一提……”
林玉容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萧梓轩如何不明白,只是他经商多年,阅人无数,因此反倒要思虑审慎,只怕事情没有妇人家想得那样简单。且不说林家是否能够同意,倘若真的事事顺利,云墨得以被林家收养,那么贺家那边又如何交代?堂堂政务处长的女儿恐不会屈身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何况这个贺沉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若退婚则更加难办。如此一来,种种烦杂事项与矛盾便会接踵而至。
然而萧梓轩身体尚弱,深思起来又不免头痛,只好说自己要歇息,先按下了林玉容的话头。
林玉容的一个好处就是知道进退,当说时则说,不当说时则立即收声,不再多说半个字,这也是萧梓轩喜欢她的一个原因。她斟了热茶递上,萧梓轩便就着她的手喝下了半盏,她接着撤了萧梓轩腰间垫着的绒羽软枕,服侍着他躺下,又盖好毯子,动作利落而稳妥。萧梓轩心中一暖,握了握林玉容的手,温声说道:“我陪不了你,你也别闷着自己,昨晚刚落了雨,今日势必天朗气清,让桐潇她们陪你听听戏逛逛街罢。”
林玉容点点头:“老爷不用操心玉容了,安心歇息就是。”
安置好了萧梓轩,林玉容又安排了桐潇在屋里侍候着才放心。她出了卧房便唤来云墨:“我一会儿去百乐戏苑听戏,你陪着我罢。”
云墨自是应了,服侍着林玉容洁面、净手。林玉容精心地上了妆绾了发,又换上一身雪青缂银丝纤荷滴翠明纹高腰旗袍,随手揽一只鳄鱼皮手包,足下登着三寸的高跟鞋,缓步迈进庭院。
盛春佳期,昭阳流泻入院,映着林玉容精妆细描的粉唇朱靥,旗袍上通身的银丝在阳光下晶莹夺目,如历历飞星般璀璨。林玉容微微仰起脸来,吸了几口雨后清朗的空气,心下更觉一片清明。
云墨自后面举了把伞过来,遮住林玉容头顶的艳阳。林玉容没有坐汽车,而是到街上叫了辆人力车摇摇晃晃地向百乐戏苑走着,云墨坐在林玉容身边,正觉局促之时,只听林玉容淡淡说道:“你只要踏踏实实跟着我,我便会助你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今天让你跟着我来戏院,就是让你看看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都是怎样听戏的,你好生学着点。”
云墨听完林玉容的话,隐隐猜出其中的意思来,一时有些忐忑,却又忍不住欣喜,少不得暗暗静了静心,尽力乖觉地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