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不等人的,黑夜白昼,以交替的戏法,催世人老,更让人愈加念亲念远。这日子终究是熬到三九年的五月。
可怜的雅克太太,独自过的生活,最终还是结束了。花儿正要绚烂的开,她就走了。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断气的,总之她故事也没给顾惠紫讲完,便僵直的躺在床上,只剩风吹动洁白的床单。
惠紫给她料理的后事,毕竟与这法国老太太走动过,虽无血亲,也多少有点感情。人与人,只要有了接触,同情心起码是会有的。看见雅克的西去,怎能不触动这远在异国的女人?顾惠紫又念起自己的母亲与亲人们来。
她心里也明白,指不定早就有亲人被害了呢。那家园,常年的战火,死几个百姓,好比以前年节里杀鸡,死了就死了,谁去理会,更无人怜悯。
顾惠紫肯定不会知道自己的长兄顾英东,死得那么惨烈,也可能无法想象顾老太太和小玉他们的艰难生活。阮红情到如今,更是伶仃孤苦。
自那一天夜里,松本真木急中生智,救出阮红情,她便独自漂泊。她当晚,按着真木的指点,一直走到指甲花海的尽头,果真发现有个岔路口。
一条路通往崇明岛渡口,另一条则通向岛上山林。为了活命,自然不能再去那日军监察严密的码头,阮红情沿着崎岖山间窄路,艰难跋涉,鞋子磨破,也无暇顾及。她只想早些找到栖身避难之处。走到黄昏,她终究经不住饥饿口渴,昏死过去。
也不知到了何时,反正等阮红情醒来,又是清晨白天,躺在床铺上的她,迷迷糊糊,喊着顾英东的名字。
站在她身边的竟是好几个尼姑,看起来她们眉慈目善,一个个紧张地望着红情,十分担心。
“你先休息,别再折腾。等你好些,再想其他吧!”一个女子安慰说道。
“是啊!我们慧静师父会帮你的,放下心来吧!”只见另一个女子,站在慧静师父身边,也安慰起来。
“小云,你去做些小米粥,给这位姑娘端来。”慧静师父吩咐身边的小云。
吃些小米粥后,阮红情感觉好了许多,身上也有力气,便跟着慧静师父到院中四处走走。“姑娘,你来到这里,也算咱们有缘。你找来此地,可有人指点你?”慧静问道。
“我那天被一个男人从日本人的军营中,救出来。他虽然有个日本名字,可是他会说中国话。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认得我丈夫。我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是谁。”阮红情回应到。
“你是说真木吧?他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是我血亲弟弟。”听到慧静这么一说,阮红情越加感到疑惑,不知道他们身份究竟有何来历。
她自己也不便再多问下去,散步片刻后,即随慧静回了院内。让慧静感到惊讶的是,阮红情当日,竟请求师父帮她剃度。她俗念已断,红尘之心已死,出家成了她最好选择。
丈夫顾英东,尸骨不全,成了阮红情一生最为痛心遗憾的俗事。她也不知道儿子顾云城,跟着她婆婆顾老夫人,在上海过得是水深火热,度日如年的生活。
剃度三日之后,阮红情跟慧静她们,在庙宇后院静坐,诵经念佛。她们虽然身置密林中,依稀感觉海风轻吹,听见涛声拍岸。
这些原本尘世中的普通女子,在战争中,大多因为家人离散,更有甚者是家破人亡,不得已才走进超脱俗世的路。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要在这条路上,遇见佛,谈何容易?这条路对女人自身而言,实在是最为艰辛的苦路啊!
好在躲藏于山林中,至少也暂时保住自家性命,其他的事,在这样的乱世,哪有人空得出心思去想?等到慧静她们静坐到黄昏,忽然听见,林中四处飞鸟惊起,不分方向,各自腾空而去。
慧静心里明白,肯定是有人闯进密林这边来了。这个时候,她们正在念诵《妙法莲花经》,佛法无边,慈悲普照,后院本是神圣祥和气氛,此时,却有杀气蒸腾。
不出一会儿功夫,后院传来急促敲门声,阮红情起身去开院门,只见小云立在门外,汗珠淋漓,惊恐不已,想必是有大事发生。
“赶紧进院,小云!”小云一进来,红情就立即紧锁院门。
“师父,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在后山采草药,见有一群日本兵,朝我们这边过来。”小云将自己所见告知慧静师父。
“好!大家全部跟我来。”说完,慧静就引着一群本已脱离俗事的女子离开后院。
本以为慧静要领她们进入山林躲避,不想她们来到慧静的卧房。只见慧静,走到自己床铺前,俯身打开床板,底下竟是一个偌大的地道入口。
“你们赶紧过来,一个一个下去,我最后一个下去,以便盖好床板。”听慧静师父这么一说,大家便一个个下到地道里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日军就来到院中,搜寻一遍,无果。随即他们燃起大火,将整个寺院付之一炬。慧静她们遗落在后院的经书,在火中,在风中翻飞。有的飞得很远,离开后院,落到山林中,化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