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七缪篇》: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要精深微妙,品质要美好厚道,志向要弘大宽广,胸怀要纤细谨慎。只有精神世界微妙精深,才能领悟到神妙的境界;品行高尚端庄了,才会气宇轩昂;志存高远,才能担当重任;心思纤细,才能谨慎小心,以免遗恨终生。因此,《诗经》中歌颂周文王“小心翼翼”、“从不高声厉色”,这是文王心思细微的表现;“文王勃然大怒”、“安定天下四方”,这是文王志向远大的表现。由此而论,心思细腻而志向远大的人,属于圣贤一类的人;心胸宽广而志气豪迈的人,是才智出众的豪杰一类的人;粗心大意而又胸无大志的人,是傲慢放荡之徒;心胸狭窄而又毫无志气的人,是拘谨软弱的人。一般人在观察人时,或者是鄙视某个人的心思细微,或者是称赞某个人的志向远大,这就是没有对“大”与“小”的不同情况加以区分而产生的错误。
【原文】
刘氏之论最精卓,即以众人之察知壮志大而不知服心小。盖心小者,临事而惧,有似于怯,易为人所忽也。观《汉书·五行志注》称牛心大而不思,则知人之心大者,亦必不能精思,不能精思,其何以虑败而取成乎?朱子尝引前辈说云:“后生才性过人者,不足畏,惟读书寻思推究者为可畏耳。”又云:“读书只怕寻思,盖义理精深,惟寻思用意为可以得之。卤莽厌烦者,决无有成之理。”夫读书仅为办事之准备,犹必心细寻思而后有获,况办天下一切大事者,而可卤莽灭裂以望成乎①?至辨心志小大而有圣贤、豪杰、傲荡、拘懦四伦之分,亦请用历史人物证之如次焉。
【注释】
①灭裂:草率,精略。
【译文】
刘劭的论述中最为精采的,是从一般人的观察角度,指出一般人只知道称赞志向远大的人而不知道佩服心思细微的人。大概心思细微的人,遇事小心谨慎,好像很胆怯一样,容易被人忽略。对照《汉书·五行志注》,其中说牛心虽大但不能思考,由此可知人心太大,也一定不能精思,不能精思,还怎么能忧虑失败而争取成功呢?朱熹曾经引用前辈的话说:“年轻人中只是才性过人的,还不足畏惧,只有读书后深入思考、仔细研究的人才真正可畏。”又说:“读书只怕深入思考,因为书中义理精微深刻,只有深入思考、专心致志才可以领会。鲁莽浮躁的人,决没有成功的道理。”读书是准备从事一些具体的工作,尚且一定要细心琢磨然后才有收获,更何况要成就天下一切大事的人,怎么能凭着鲁莽和草率而指望成功呢?至于用心志的大小来分辨圣贤、豪杰、傲荡、拘懦四类人,也请允许用历史上的人物来证明如下。
【原文】
一、心小志大谓之圣贤例。若周武王是也。《汲冢周书·小开武解》:“四位:一曰‘定’,二曰‘正’,三曰‘静’,四曰‘敬’。”《大匡解》:“呜呼,在昔文考战战①,惟时祗祗②,汝其夙夜济济,无竞惟人!”《武王践阼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凶。”
《史记》:“武王至于周,自夜不寐。”凡此皆小心之属也。《书·泰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孟子》:“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凡此皆志大之属也。
【注释】
①考:死去的父亲。战战:战战惊惊、小心谨慎的样子。
②祗祗(zhī):尊敬可敬的人。
【译文】
一、心思细微而志向远大可称为圣贤的例子。如周武王就是这样的人。《汲冢周书·小开武解》:“武王有四种好的品质,一是镇定,二是刚正,三是平静,四是恭敬。”《大匡解》说:“啊!从前先父文王总是小心谨慎,时时尊敬可敬的人,你要早起晚睡,不懈努力,不要落在别人后面!”《武王践阼记》:“恭敬之心超过了懈怠之心的人吉利,懈怠之心超过了恭敬之心的人不吉利。”。《史记》记载:“武王到了周地后,即使在夜里也不睡觉。”这些都是心思细微的事例。《尚书·泰誓》说:“上天爱护百姓,设立了君主来管理百姓,设立了老师来教化百姓,我应该能够辅佐上帝,保护安定天下。讨伐有罪的,赦免无罪的,我怎么敢违背上天的意志呢?”《孟子》说:“周武王也是一怒之下而安定了天下的百姓。”这些都是志向远大的事例。
【原文】
二、心大志大谓之豪杰例。若晋司空刘琨是也。《晋书》: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我著鞭。”又为五言赠其别驾卢谌,托意非常,摅畅幽愤①,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诗赠之,乃谓琨曰:“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矣。”凡此皆见琨之志大。然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又琨率众赴幽州刺史鲜卑段匹,亦知夷狄难以义伏,乃冀输写至诚,侥幸万一。凡此则足见琨心之不小,不足虑患而有成也。
【注释】
①摅(shū):抒发。
【译文】
二、心胸宽广而志气豪迈可称为豪杰的例子。如晋朝司空刘琨就是这样的人。《晋书》记载:刘琨少年时就胸怀远大志向,有纵横天下的才略。他和范阳人祖逖是好朋友,听说祖逖被重用,给亲朋旧友写信说:“我枕戈待旦,立志扫平叛逆的胡虏,常常担心祖逖会先我一步。”又写了一首五言诗赠给他的别驾卢谌,诗中寄寓了非凡的志向,抒发了幽愤的心情,遥想汉代的张良、陈平,感叹鸿门宴和白登之役的旧事,用以激励卢谌。卢谌一向没有雄才大略,用了很平常的词句相酬和,与刘琨的心思大相径庭,于是刘琨又重新写了一首诗赠卢谌,卢谌这才对刘琨说:“您前一首诗中有一种帝王般的远大志向,这不是做臣子的所应该说的。”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刘琨的远大志向。然而刘琨善于怀柔和安抚而不善于控制和驾御,往往一日之内,归附他的有几千人,离开他的也有几千人。再如,刘琨率众投奔幽州刺史鲜卑人段匹,他也知道夷狄难以凭忠义收伏,于是却以真诚相待,侥幸取得成功。从这些事中可以看出刘琨心思粗略不够周密,不能充分地预防祸患便想取得成功。
【原文】
三、心大志小谓之傲荡例。若晋嵇康是也。《晋书》:康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其于兼善之志固无与也,此其志小之证。及其与山涛绝交,书中至非汤、武薄周、孔。又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言于文帝之前,遂刑于东市。凡此皆心大不思患者也。
【译文】
三、粗心大意而又胸无大志可称为傲慢放荡的例子。如晋朝的嵇康就是这样的人。《晋书》记载:嵇康性情恬静,与世无争,怀才不露,常常做一些修身养性、服食丹药一类的事,弹琴咏诗,自得其乐。山涛要去选拔官员,推荐嵇康代替自己的职务,嵇康愤然写信与山涛绝交。嵇康对于惠及天下的事固然没有兴趣,这是他胸无大志的证明。至于他与山涛绝交,信中极力非议商汤、武王,鄙薄周公、孔子。再如,嵇康曾与向秀一起在大树下打铁,以自食其力。颍川人钟会,是一位贵公子,为人精干,很有辩才,他专门前去拜见嵇康。嵇康并不和钟会行礼,手里也没停止打铁。过了一会儿,钟会要离开,嵇康对他说:“你听到了什么而来?见到了什么而去?”钟会说:“我听到了所听的而来,见到了所见的而去。”钟会因为这件事而怀恨在心,便在晋文帝面前说了嵇康的坏话,结果嵇康在东市被杀。这都是粗心大意而不考虑祸患的缘故。
【原文】
四、心小志小谓之拘懦例。若曹蜍、李志是也。《世说新语》: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啖尽①。”曹蜍、李志,虽生犹死,其人无心志可知,谓之心小志小,尚或为过。然姑为存之以概懦夫云尔。
【注释】
①:同“貉”。啖:吃。
【译文】
四、心胸狭窄而又毫无志气可称为拘谨软弱的例子。像曹蜍、李志就是这样的人。《世说新语》记载:庾道季说:“廉颇、蔺相如虽然是千年前死去的古人,但他们令人敬畏的形象仍然栩栩如生;曹蜍、李志虽然现在还活着,却死气沉沉有如九泉之下的人。如果都像曹蜍、李志这样,那么人类靠结绳就可以治理了,那样的话,恐怕我们早就被狐狸等野兽吃光了。”曹蜍、李志,虽然活着,却如死了一般,由此可知这种人没有宽广的胸怀和远大的志向,说他们心胸狭窄毫无志气,或许还是抬举他们了。但姑且把他们归入懦夫一类吧。
品质失察
【原文】
《人物志·七缪篇》云:“夫人材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有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愚请益之以二目,曰:“有早智而终无成者,有晚年纰缪而遂隳令名者①。”与孔才之论,合成六目,以定品质,观人者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纰缪:错误。隳(huī):毁坏。令名:美名。
【译文】
《人物志·七缪篇》说:“人的材质各不相同,成才的时间也有早晚之分。有少小聪慧早年便有所成就的人,有发育迟缓而大器晚成的人,有年少时就缺少智慧,最终也一事无成的人,有年少时就才能出众,最终出类拔萃的人。”我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两条;“有早慧而最终一事无成的,有晚节不保而毁掉一生美名的。”这两条与刘劭所列的四条合为六条,以此来判定人的品质,观人者不可不细加观察啊!
【原文】
一、有早智而速成者。若韩伯是。《晋书·韩伯传》:伯年数岁,至大寒,母方为作,令伯捉熨斗,而谓之曰:“且著襦①,寻当作复②。”伯曰:“不复须。”母问其故,对曰:“火在斗中而柄尚热,今既著襦,下亦当暖。”母甚异之。及长,清和有思理,留心文艺。舅殷浩称之曰:“康伯能自标置③,居然是出群之器。”颍川庾名重一时,少所推服,常称伯及王坦之曰:“思理伦和,我敬韩康伯;志力强正,吾愧王文度。自此以还,吾皆百之矣。
【注释】
①襦:短衣,短袄。
②(kūn):裤子。
③自标置:标榜自负。
【译文】
一、少小聪慧早年便有所成就的人。如韩伯就是。《晋书·韩伯传》:韩伯才几岁时,有一年冬天,天气非常寒冷,他母亲正在为他做棉袄,让韩伯拿着熨斗,并对他说:“你先穿棉袄,随后妈就给你做裤子。”韩伯说:“不用再做裤子了。”母亲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火在熨斗里面,熨斗柄都很热,现在既然能穿上棉袄,那么下身也会暖和的。”母亲对他的话大为惊奇。韩伯长大后,性情清淡冲和,思维有条理,并且在文学艺术上非常用心。他的舅舅殷浩称赞他说:“康伯(韩伯字)能够标榜自负,显然是个超凡出众的人。”颍川人庾在当时非常著名,他年轻时就常常推重和佩服韩伯和王坦之二人,他说:“思想有条理而又温和方面,我佩服韩康伯;意志坚强而又正直方面,我不如王文度(坦之字)。除此二人外,其他人我都胜过他们一百倍。”
【原文】
二、有晚智而晚成者。若魏舒是。《晋书·魏舒传》:长八尺二寸,姿望秀伟,饮酒石余,而迟钝质朴,不为乡亲所重。从叔父吏部郎衡,有名当世,亦不之知,使守水碓,每叹曰:“舒堪数百户长,我愿毕矣!”舒亦不以介意。年四十余,郡上计掾察孝廉。宗党以舒无学业,劝令不就,可以为高耳。舒曰:“若试而不中,其负在我,安可虚窃不就之高以为己荣乎!”于是自课。百日心一经,因而对策升第。除渑池长,迁浚仪令,入为尚书郎。时欲沙汰郎官①,非其才者罢之。舒曰:“吾即其人也。被而出②。同僚素无清论者,咸有愧色,谈者称之。累迁后将军钟毓长史,毓每与参佐射,舒常为画筹而已。后遇朋人不足,以舒满数。毓初不知其善射。舒容范闲雅,发无不中,举坐愕然,莫有敌者。毓叹而谢曰:“吾之不足以尽卿才,有如此射矣,岂一事哉!”转相国参军,封剧阳子。府朝碎务,未尝见是非。至于废兴大事,众人莫能断者,舒徐为筹之,多出众议之表。文帝深器重之,每朝会坐罢,目送之曰:“魏舒堂堂,人之领袖也!”
【注释】
①沙汰:淘汰。
②(pǔ)被:用包袱包裹被子。
【译文】
二、发育迟缓而大器晚成的人。如魏舒就是。《晋书·魏舒传》:魏舒身高八尺二寸,姿态秀美,身材伟岸,能饮酒一石多,但为人迟钝质朴,不被乡亲所看重。他的堂叔吏部郎魏衡,在当时很有名气,也不了解他,让他去看守水碓,并常常叹道:“魏舒能做个数百户长,我就心满意足了。”魏舒对此也毫不介意。在他四十多岁的某一年,郡中的计掾官选拔孝廉。魏舒的族人和亲友认为他没有学业,劝他不要去应试,还可以显得自己清高。魏舒说:“如果考不中,责任在我,怎么能以不去应试的清高虚名作为自己的荣耀呢!”于是就自学起来,用一百天的时间钻研一种经书,并因此而被录取,任命为渑池长,又升迁为浚仪县令,后又入朝为尚书郎。当时要淘汰一批郎官,不具备这一能力的都要罢免。魏舒说:“我就是应该被罢免的人。”说完卷起铺盖就走。这使同僚中一向没有清雅言论的人,都面带愧色,人们谈论起这件事都对魏舒大加称赞。后魏舒不断升迁到后将军钟毓的长史,钟毓常常让他在射箭的游戏中帮忙,也只是计一计数而已。后来有一次,参加游戏的人手不够,就让他来凑够数。钟毓开始并不知道他也善于射箭。魏舒射箭时神态从容、闲雅,百发百中,满座人都感到惊讶,没有哪个人能超过他。钟毓感叹地向他道歉说:“我没能够充分发挥您的才能,就像这次射箭一样啊!其实,又岂止是这一件事啊?”不久转任相国参军,被封为剧阳子。他在官府和朝廷中供职,即使是一些小事,也不曾出过差错。至于废立皇帝或太子这样的大事,一般人不能决断,魏舒慢慢为之筹划,其主张大多超出众人之上。晋文帝非常器重他,每次上朝结束后,都目送着魏舒走出去,说:“魏舒相貌堂堂,真是众人的领袖啊!”
【原文】
三、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众俗人是矣。少既无智,老亦无成,史乘无其名,无从征引,所谓与草木同腐者也。
【译文】
三、年少就缺少智慧最终也一事无成的人。如众多的普通人就是这样。小时候就不聪明,到年老时,也一事无成,历史上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我们也无法引证,这就是所谓的与草木一同腐烂的人。
【原文】
四、有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若裴楷、王戎是。《世说新语》①:王浚冲、裴叔则二人总角诣钟士季。须臾去后,客问钟曰:“向二童何如?”钟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后二十年,此二贤当为吏部尚书,冀尔时天下无滞才。”
【注释】
①以下一段已见上篇第五章《中国历史上的观察家》,文字略有异。
【译文】
四、少年就才能出众最终出类拔萃的人。如裴楷、王戎就是。《世说新语》:王戎、裴楷二人年少时前去拜会钟会。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客人问钟会:“刚才那两个少年怎么样?”钟会说:“裴楷高洁通达,王戎简明切要。二十年后,这两位贤人会担任吏部尚书,希望到那时不要有被遗漏的人才。”
【原文】
五、有早智而终无成者。若方仲永之属是。《临川文集》①:“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丐于邑人,不使学。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今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注释】
①临川:即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下文即《伤仲永》。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