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院子倒是很有趣味的。
门口一截矮矮的楠木门槛,里头三块石板的窄窄廊檐,廊檐中的天井是大片的白砂石,用竹耙刷出道道细微的波纹,如一池春水中的涟漪,白砂石中隔三五步就是几丛竹、一棵海棠、又或是几株月季,都用仅一指高的矮竹篱围住。天井中的位置,一块块圆如磨盘的厚青石,带着恰到好处的弯曲,架在砂石上,进院门约摸三分之一的地方,两块石板的位置被换成了一座笋黄的小桥,而后又是青石板,从花竹之中穿过去到了厅门口。
文竹在我耳边轻轻赞叹“哇”,这会儿屋檐下还有串串冰凌,砂石中却是说不出的洁净。
领着我们的是原先宅子里就一直笑呵呵的一个女佣,唤作闻莺,和我差不多大,见人就眯着眼笑,看着心情就好那么一些。“这院子虽然小,但是最雅致,少爷特地嘱咐我们昨晚上把它收拾出来的,在最东面,再往东又没有遮挡,很幽静的。”
厅里房间里各烧一个火盆,屋子里暖烘烘的,倒比原先那阴沉的大宅看着温馨一些。我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定住了,房门背后挂着一盏马灯,污了一半,所以若是点起火来,光亮也是晕开的,这是去年慌乱之中我们丢在这里的,冷琮的那个马灯。小心的摘下它,愣愣地看了会儿,闻莺“噗嗤”一下就笑了,“还是我们少爷厉害,就让我特地把这马灯拿出来擦干净挂在这里,说冷小姐喜欢,我就和她们说了,那些丫头们都还不信,我们还打了赌,这下好了,我又多了两盒胭脂钱。”她喜滋滋地喊了文竹出去准备布置午饭。我抱着这盏马灯立在门后很久。
我记得第二天我们好像还吵了一架,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是厌恶我们的,厌恶我和冷琮,却没想到他能将这盏灯留着,留了这么久,他那时就有了一些心?也有可能,因为举荐我去对外事务部又已经是在这之前一些时日的事情了。他说他做这些事都是有目得有所求的,是什么时候生的心?他所求的又是什么,一夜风流,还是开花结果?突然又觉得有些冷,重又把灯挂上。
吃完午饭,文竹一脸的倦意,始终都不习惯坐车,更别提这么远的车,我打发她去睡了。她给我捂了个手炉,又把厅中暖炉里的炭搅了搅,甚至好像还数了数,觉得是够的,泡了壶茶温在炉子上,这才安心离去。
看这满园素雅,屋里和暖万分,似乎人生再无别的所求。失神了好一会儿,惊觉,如果住久了就更会觉得自己是属于这儿的,却忘了自己终究是个客。
起身去箱子里取出一叠书稿,是昨天白天的时候遣文竹去的编辑部取来的,拿出一本大字典,靠着暖炉坐了下来。总不能在这院子里窝一个冬天,成天变着角度去看这个院子,这样下去,终会可悲的盼个来人,盼个他,倒不如自己找些事情做做,打发打发时间,不能把从前好不容易学来的东西就这样抛了。
闻莺笑盈盈地端着个果盘进来,圆圆的白瓷,里头浅浅地分了里外两道共十六个小格,每个小格里都放了不同的干果糕点。
她探了探头,“文竹说小姐会外文呢?”好奇地看了看手中满是英文的稿,“这写的什么?”
我跟她讲了讲这个剧本的内容,她啧啧称赞,“有意思。”将那纸片翻来翻去,“这这这,和大字儿一点儿都不像,怎么看啊?”
“你想学?”
她摆摆手,“我就说说,我大字不识一个,还学外文,嘿嘿嘿,小姐别说笑了,来吃松子。”她手脚麻利地剥开几个开口松子,把松子穰上那细细的皮捻开,递到一旁一个白瓷小圆碟里,“您看您的,我来剥。”
我收回的视线突然被那果盘吸引住了,十六个格子,松子、榛子各占了三格,杏仁和香榧各占了两格,干桂圆又是两格去了,京果裹着糖霜、花生交切和芝麻云片糕各占着小小的一格,一块柿饼歪歪地斜在那里,明显是凑数的,这么多坚果。去年夏天,刚进杭州城的时候,他买了些东西去祭奠他的母亲,专门给我包了一小纸袋的坚果,我接了,没说什么,却不是顶爱吃的,吃几个满嘴留香,吃多了也就麻木了,还觉得油腻,当时在想,大概是顺手,从多的里面划出一部分给我,这会儿看了这精心准备的果盘,却觉得另有缘由。而这个闻莺大概是猜着我的喜好来抓的坚果。
“你以前见过我是不是?”
“没没没。”她一下子结巴了,低头专心剥松子的样子,停了会儿,“哦,好像见过,您以前也来过家里的嚜,来过家里好几次呢,今年夏天不还来过?”临时想起的托辞,她既是这样支吾,那就定是有人嘱咐过少说点什么,那么其中关系她应该是知道一些的,我也就没必要远远地绕了。
“那,我姐姐你见过?和我长得很像的?”
她一副做了坏事被当场擒住的悔恨神情,“见过的。”闭了闭眼,一脸慷慨赴死的神色,“去年她住在那边最靠山的院子里,和二少爷在一个院子。”她顿了顿,咂咂嘴,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是挺像的。”她仔细端详一下,叹了口气,“她后来脸上长了很多东西,不是很干净,觉得可惜了,如果她脸上和您一样光洁的话,是真的一模一样。”她又向后让了让,仔细打量,“不过好像也是有差别的,差在哪儿也说不清。”
“她是怎么样的人?”她服侍了一段时间,肯定比我要熟悉她得多,居然是这宅子的佣人比我更熟悉自己的姐姐。
她歪着头想了想,“长得挺漂亮,对下人也挺好的,就是呀——”她咂咂嘴,凑近了我,“对大少爷那个脾气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