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洒洒的小雪,隔了一夜,变成了鹅毛大雪。这还是我记忆里南京最大的一场雪。林荫道只看得到两行雪白,中间是扫出来供出入的西门汀大道,时不时有掉落的雪发出“啪啪”的声响。
直到我穿上大衣,走到一楼大厅,都没能见到程昊霖,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文竹,她一脸茫然,“好像没有回来。”一旁一个佣人皱着眉直摇头,整个早晨,这个宅子都沉沉的。他说他今早一定在的,手中的手套落在了地上,被从大门里灌进来的寒风吹得老远。
“嘟嘟嘟”几声高跟鞋敲击着地板的声音,手套又递到了我跟前,“昊霖不在,我来送送你。”是汤小姐,她红肿着眼,又有重重的黑眼圈,不施粉黛,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她虽然比我年长,可也终究是二十来岁的女子,这一场我还不明就里的恨,一下子恨去她八年的光阴,这种高大威严的宅子,果真是吞噬女子的。
门外,开阔的大道,不见黑色轿车的身影,她跺了跺脚,“不在门口候着,白白叫大家在这儿吹冷风,还不快出去叫。”泼辣的性格确实是她的本色。
她转过身来,拿过文竹挂在臂上的围巾,替我围了两道,仔细打了个结放在胸前,突然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我没有躲开,她细致的动作让我恍惚间觉得应该是个时常照顾我的姐姐,然而我没有和姐姐在一起的记忆。
“大太太还好吗?”我怯怯地问了句,在这家里住了几天,“我是不是早就该去问候她?”
“你可别去,要能去昊霖早带你去了,她逮谁骂谁,一点人话都不讲,我是倒霉。送走了你,我也要走了。”她转过身,只看着外面白雪覆盖的林荫,她出生开始就被大太太算计着,要亲上加亲,时不时被带在大太太边上,大家族团聚一堂时时常取笑这对没有血缘的表兄妹。小时候昊霖尚且还乐意带着她玩儿,十来岁正是最不爱听大人话的时候,因为总被取笑,更因为大太太对他的苛责,就愈发厌烦这个小几岁的表妹,再大些,大家都懂事了,却似乎看不出有做夫妇的默契,若只是这样彬彬有礼的表兄妹倒也还好,后来就被记恨了八年。她没有说到底犯了怎样十恶不赦的罪过,只是望着远方摇头,“我和昊霖拴在一起栓了这么些年,我看着我的韶光白白逝去,这日子到头了,以后姑妈自己过吧。”
汽车稳稳地停在了大门外的台阶下,“快上车,希望你能有个好结果。”她帮我关上车门,“栖霞山很安静,你好好养养。”
冲她挥着的手有点僵,汽车缓缓驶出去,她披着件长及脚踝的大衣,立在台阶上,身子颀长,远得看不见我才回过头,原来他说静养的地方就是栖霞山的小公馆,王依临终前养病的地方。
我靠在椅背上,看两侧素裹的街景快速地倒退,王依蒙着黑纱的最后的光景,被她藏在栖霞山上静养,而另一边,南京城里,他仍是和英国使臣千金打得火热的那个年轻将军。
“二小姐,程少爷不会有事的。”文竹拿着绢子替我擦了擦脸颊,“别哭,风吹了,一会儿要踆的。”
左手边,座椅和车门间有块黑色的纱,我用手指拈起,是块帽纱,细细的网眼,隔一些间距是一只翩跹的蝴蝶,展翅的形状各不相同。香味却是熟悉的,难怪说味道和记忆是联系最为紧密的,因为这块纱上淡淡的幽香,让我瞬间想到的就是金黄的梧桐,漫天遍地的落叶,鼓楼公园秋草沙沙的声响以及窗明几净的咖啡厅,这个淡香水的味道是那天拜托莎莉小姐递报告给她父亲时闻到的。那香水这样的清淡,定不是许久之前留下的。我对着窗勉强微微一笑,自投罗网,又怨得了谁。
出了正阳门,眼前两侧银色的山脉起伏,只有顶端灰黑的轮廓勾勒出波浪向着东面涌动。还不断有雪往下落,如同山上的松柏在自己抖落沉沉的积雪一般。上一次走这条路还是和冷琮,一路坎坎坷坷,心里是焦急却又充满希望的。
冷琮,一直也没有他的音讯,眼看年关将至,不知他在哪里东躲西藏。家里一贯冷清,可去年的冬天好歹还能四个人聚齐了,给舅妈上了柱香,吃一顿年夜饭,围在苏州那小楼的八仙桌边上守岁。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炮竹声,眼前的日子依旧是有滋有味的,谁能料到,短短一年就天人永隔,这个家是永远圆不了了,剩下的二人也相距甚远,只能在心里挂念着。
远远看到山里有条漆黑的道,近了才发现是被汽车压融雪了的西门汀大道,速度缓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转上那条道,原来这才是上栖霞山的方式,那个傍晚,我们二人沿着台阶爬得好不辛苦。
汽车每转过一个弯道,都觉得如同禽鸟被拔去羽翼般,心疼到那个古色小宅的门露出来时,觉得连尊严都丢干净了,博容待我很不好,但有些事却似乎被他言中。
屋檐下,两个灯笼虽然盖了雪,却还是鲜红彤彤的,看来已不是去年那两盏,物不是去年的,人也不是去年的,然而迎出来的两个看宅子的佣人抬头时却面面相觑,那震惊的神情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大概那就是白日里见了逝去人时的惊恐,两人打完招呼低着头在我后面远远跟着,前面一个据说是昨夜赶来的女佣领着路,过了两道门,到了第三进院落,引着我们进了东侧的小院,那两个老妈妈和旁边一个同是昨天从南京城里赶来的丫头窃窃私语,脸上的神情才缓和了,却忍不住狐疑,远远的,我听到一个人意味深长地砸了砸嘴,“这么说我还想起来了,去年吴妈说见到鬼了,二少爷刚走,就在花园子里看到一个王小姐,屋子里头又一个一个王小姐,大少爷还非得说眼花,吴妈病了几天,死活也不干,吵着闹着回奉天守老宅子去了,原来那天是这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