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对大少爷脾气不好?”
她摇摇头。
你带这么个和王依一模一样的姑娘回来,你以为你在赎罪吗?
茹梦那天的叫嚣深深刻在我的脑中、心里,带我回来是赎罪,那他是对王依有罪?茹梦对这一段往事似乎了然于胸,而程昊霖的气急败坏又证明了,她知道许多他不想被人知道的事实,比他说出口的更完整更客观——因为他定会故意“遗忘”让自己不快的过往。
早上我该趁着在厅里等车的时候问问她。然而当时的我却说不出口,心里仿佛有一层古怪而脆弱的自尊心,若是戳破,我像个泡泡一样就会灰飞烟灭似的,所以临了都没有开口问。过后却又懊悔,那些事情,不会因为你不想听,就不存在,相反的他们坚若磐石,若是自欺欺人,自己反倒是个蒙在鼓里的傻瓜。
“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这会儿有了勇气,却又没有适合打听的人。
“不是,我就是南京郊区的。”心里略微失望,那她知道的事情少之又少,得是北面带来的老人才可能问得清楚,可方才那两个老妈妈见我像见着鬼一样,竭力地不靠近这个院子,夫人少爷小姐他们一家从北面来,在这儿总要找佣人,上一个东家破产了,我就到这儿来了。”她说得云淡风轻,挑动着眉毛,忍住了说某些话的冲动。
“破产了?”自己的好奇心作祟,引诱着人家说不该说的话。
“嗯!”她又生动地挑了挑眉,一副活该的表情,“一个米行的老板,古板得不行,简直了。”她挥了挥手右手,“人家都新派了,他还拖个老长的辫子,路上见着没裹脚的姑娘就恨不得拎着人家耳朵教训,好像是什么逆天的大事,直说这世道人心败坏。”她啧啧直叹气,又惊讶于我的神情居然和她一样同仇敌忾,也就宽了心继续说,“整天说你没有道德,说她不遵古训,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居然要我做小妾,他孙女都比我小不了几岁。”她一拍大腿,愤愤的神色,“哼!我家虽然穷,我出来做佣人,但也不是卖女儿的人家,还假惺惺的给我娘二百大洋,被我娘丢出去了。本来是在家里气得跳脚,但又舍不得提早付我的半个月工钱,让我干到月底,结果呀,真是看了一场好戏,大快人心!”她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拍手,她手舞足蹈间我仿佛看到了张家的嘴脸。
“那家门面本来就陈旧,又不大愿意新装修,但米这种东西,必需品,也就不太讲究门面装潢,但是这老板电话机也不装一个,大事小事全靠人嘴上传信或者写信,这里下河的米有什么事儿,人家那儿一个电话,你这儿送信送三天,黄花菜都凉了。他还老以为自己个儿经验丰富,凭着那些自己二十来岁开始记下的小技巧沾点小便宜就洋洋得意的,自己以为门面在,家业在,就万事大吉,也不看看人家越做越大,他自己的门面在那街上简直就是贫困潦倒。偏偏还生了个不肖子,外面赌钱欠一屁股债,最后只能破产了,现在整个门面都给了晟记米行。”她拍拍手,接过我递给她的茶喝了一口,又故作神秘地说,“听说昇记米行的老板早就下了心思,旁人不敢那么借钱给他儿子,偏偏他借,最后把人家的家业都盘来了,怪不得越做越大呢。”
原先只觉得是个兢兢业业的生意人,现在一听,忽然觉得是个有魄力有计谋的人,看来只会谈“米贵了”这种话题只是因为口拙,肚子里还是有货的。
“到了这家,东家还真是不错,以前都说这种大宅子的高官,规矩多着呢,现在看来,反而倒不爱计较,规矩都记住了,办事利索点,还是挺好做事的。”她嘿嘿嘿地笑着。
我四周打量一下,这个屋子里没有电话。先前在租的房子门上留了字条,让找我的打电话去程家,结果我现在没几天又搬出来了,程昊霖说已经吩咐下去了,隔段日子会去那儿看看有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我该让人把那字条改改才是,免得倘若冷琮真的回来找我,又到处扑空。但这样的事情,又不便直接吩咐这些人,个中厉害还是得和程昊霖商议。
这一等就又是一天一夜,却没有等到他。
又在暖洋洋的厅里斜坐到夕阳西斜,文竹和闻莺又上外头忙活去。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融雪这会儿又结了薄薄的冰,亮晶晶的,不敢往上走,只在四周一圈的屋檐里漫步。
听到外面有个碎碎的脚步声,被闻莺拦了下来,“皱着个眉,怎么了?”
“哎哟,闻莺,大少爷方才告诉我他晚上有事不能来,话没说完就断了,好像这电话线有点问题。”
“那让电话局的人来修。”闻莺大大咧咧,想起法子来也很果断。
“这我知道,这修电话的最快不也得明天才能来嘛。我就是奇怪,他不能来,和我说什么呀?定是想跟冷小姐说,对不对?”
“那你进去吧。”闻莺轻轻让开了道。
“不是呀!这话我怎么说?”
闻莺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少爷晚上干什么?”
“英国人的公馆里给莎莉小姐过生日呐。”
靠在墙上,寒气透过身上的棉袄子直渗到心里。
“那还是别说了吧。也不知道少爷本来想说什么,别传话传岔了,反而不好。”
“你也说算了?哎,那算了就算了。”两人窃窃私语地又走开了。
险些忘了,忘了最初他便是莎莉小姐忠实的追求者,那两人挽着走在鼓楼公园的黄昏,美得像幅油画。
我清楚记得毕业舞会那个晚上,我们立在西大楼的门廊下说过的话,他说吴小姐的未婚夫做了不大好的事儿,这个年代了,还搞个庶子出来,让那孩子如何自处。当时我深深撼动,因为他的真挚、也因为他自己的身世使得这样的评判更加真诚,我却忘记了,评判别人总是容易的,一个庶子和英国使节的乘龙快婿,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