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斯颖在距离学校不远的路边停下车子,拉着堇昔去超市。这一逛逛了一个多小时,买来的东西把后座都塞满了。
郑斯颖扣好安全带后抽了张纸巾递给堇昔。
“你说你,这么凉的天气,让你逛逛超市都逛出一头的汗。”
“另类,不行啊?”
“少自恋啊你。”郑斯颖坏笑说着,发动了车子,随即端正了眼色,“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家里,现在你打开车屉——这把是我事务所公寓的钥匙,原来我住的那里,你知道的。现在你拿着,有事就找我。平时啊,也可以打我私人手机,或者直接去事务所,不收费,deal?”
最后,坏坏的笑容又挂在脸上。
我不住自己家,要我去哪里?堇昔心说,但也笑,“deal。”
“之前让你考虑的,陪我去谈生意,想得怎么样。不就是帮个小忙?”
“还是那句话,不干。”
郑斯颖送堇昔安全回到学校,就直接驱车去了律师事务所,连夜工作到天明。
兴许活该被贺舒言说准了,堇昔在A市转转悠悠大半个月过去,都没找着一份像样的工作,无外乎“三无”,无光鲜文凭,无硬实的家庭背景,无庞大的交际人脉。而太没挑战性的工作她也没什么想法,当然没什么可假设的。
真的要用母亲为自己的“无能”而造就好的虚华陈辞?为什么要用,凭什么不用?堇昔有点头痛了,不停地用笔往画布上乱戳,突然手腕被紧紧捏住。
“奶奶,痛,痛——”
席向阳松手,站在桌旁用手扶了扶眼镜。
“我是叫你帮忙审评下学生们的画稿,你的态度极不好,几戳下去,人家的心血可能就被你给戳没了。”责备的意味浓重,堇昔心想这也太悲屈,怎把老太太给得罪了。
“是是,是我态度不好,下次不会了。”堇昔讪讪地摆摆手。
“你不用帮我了,一边儿去,去去去——”席向阳拿过堇昔桌前的一沓画重新展平在桌面上,“这段时间老见你不在家,想和你一块吃顿饭都难。往外边跑了?今天怎么不见你出去?”
堇昔摩挲着被笔搁红的指腹,思索片刻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奶奶,如果当初您找不着工作,您怎么办?”
“像我们这一辈人,当初都是分配到工作岗位上的,哪有什么选择。那会儿还没自由就业这种说法,国家哪儿有需要就得到哪里去。问这个干什么,你现在就要找工作?”席向阳看堇昔不开口,又说,“别太勉强自己,现在还不急,可以等到你毕业再说,或者在这段时间里慢慢看。”
“我记得,您以前常对学生们说,趁年轻就得把潜力给激发出来,莫让天赋埋没了。”
“丫头,再过些日子你才满20岁。你的青春就是资本啊,当初我还真怪错你老爹当年准你跳了一级,本来,你上学又比别人早些。”
“嗳……当年爸爸进学校工作,靠关系吗?”堇昔又满脸讪讪。
“你那心高气傲的老爹会靠关系?你爹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从不让我为他操心。可我的确不满意当初他做选择的时候只要在学校里当个高中教师,要做教师哪里没有大学聘请他做讲师的?他应该选择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要不是……你不是一直很引以为豪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席向阳把评好的画稿用画夹夹好,又开始细看下一幅,拿画的手有些微颤,堇昔只当没注意,给她倒了杯温开水放在一旁。
“爸爸他……的确很了不起。当然了,奶奶也很了不起啊,每年都送出一大批优秀的艺术生,桃李满天下。我在英国遇见过那个大设计师——您的学生,Miss.Guo,郭睿。她认得我,还问我您身体好不好。”
“小郭啊,国庆时还发来短信问候我。”
堇昔伸手摸摸席向阳的头发,只是轻轻地碰碰,“老太太……”
“说。”
“说真的,您怪我擅自跑回来吗?”
席向阳把下滑的眼镜又扶了扶,睁大眼角密布细纹的眼睛瞅了堇昔一眼,笑着又看回画面,又认真地用纸写评语。
“年轻人,可以允许做些疯狂的事,只要别太过份,就不值得怪错。我只记得那些……你从小就很乖很听话,是非对错一说就明白,只要是觉得好的,学什么都很有灵性。接受那么多年应试教育也不曾遗失本性,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为了应付讨厌的功课都可以和老师在课堂上争论是非的小丫头。一直都不怎么喜欢练习毛笔字,在爷爷去世前的那些年都一心想练就一手好字,后来出国留学也不是你的本意,如今为什么回来,奶奶懂。所以啊,不怪你,真不怪你。”
夜幕落下,堇昔离开席向阳的院子,这时间正是老师学生们赶去上晚自习的时候。看到那些暂时为梦想而付出努力的“匆匆之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堇昔感触到内心的悸动,对呀,选择是多样的,为什么我要排除这种选择?只要能力被肯定了,将来被冠冕的那个幸运儿也许就会是自己。
“免检金牌”?
其实想想,这并不是在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而是在现实面前学会为生存找出口。
灰头灰脑地去母亲那里拿推荐信,其实堇昔也想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措辞。在她去找工作的时候,大多数的工作单位见她还是在校大学生都二话不说被拒之门外,更不用说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了,连让她说上一句“实习实习都不行?”也是闭门之后。拿信的时候,贺舒言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写她的字了。为了赶在最后一班公交车她也没有在老宅逗留太久。
坐在公车上正反来回地看手中的蓝色信封,当初她怎么没有念头让学院里相识的教授,博导给她写推荐信呢?
她好蠢。
翌日早上,堇昔穿着随意又不失礼,来到宏宇证券公司,所谓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感觉,反正浑身不自在。直到走出那栋企业大厦,所有保留在脑里的片段也就零碎的几节,不太真切。
随和的工作氛围,美女秘书,沉稳的年轻老板。
即使在一楼大厅前台问明去处,堇昔还是晕头转向逛了许久才找到一家看似规模不大的证券公司,前台“宏宇证券”四个大字倒是金光闪闪地映入眼底。风格简约的办公区,磨砂玻璃格子间,一眼大概掠过,才十多个员工。
堇昔把信封交给经理秘书,就干坐在会客室等候,连茶水都没有。
之后?之后“会见”总经理。
他一直在与别人通电话,看似日理万机的样子。间息他自我介绍起来:“你好,周小姐。我是这家公司的负责人,纪允。你的推荐信我看过了,鉴于现在没有什么空缺的职位可以让你来顶替,那你就先跟着副经理打打下手。怎么样?”
很干脆,一次性说完。
“当然没问题。”
她还能说些什么,就算是端茶倒水的工作她也得做。
“今天26号,下个月1号来上班如何?工薪问题让新老板跟你谈,他过几天才可以飞回来。”
“好……那下个月初,我会准时来。那,我先走了。”
堇昔刚转身,纪允叫住了她。待她转身过来,“你来到就先见见副经理。他办公室就门外左拐那间,转角办公室。他从不迟到,你准时的话不用等他。”
“Okay。”
此时堇昔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缓和心情,一时的感觉比在伦敦迷路还要好点,尽管现在是有点迷茫,至少她可以很快找着回家的路。
看远处有些大人领着小孩在喂鸽子,公园里的红枫叶子也落了一地。抬头遥望穹际,她有点后悔没带相机出来。
不知道这个时候适合给谁打电话,随便说说什么也好。好像别人都在为前途奔波,唯独她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这个热闹的城市。
虽然很想告诉一些人这件事情的结果,但想到老太太昨天埋怨到“想和你吃顿饭都难”,就决定今天回家早点,有手机也暂且不联络了。
一个人坐地铁,堇昔在紧促的车厢里突然觉得很拥挤,挤进了心口。当看见一个坐在座椅上的中年男人正用纸巾小心擦拭怀中小孩吃杯状冷饮大意糊涂的嘴角时,让她想起了高二那一年国庆节,和父亲一起去西藏的旅行。
很怀念,那次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一同冒险的旅行了。
站在湛蓝晴空下,眺望远处的雪山,以及雪山之下一堆一堆黑色的牦牛。父亲说:“在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能看到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堇昔记得她有问:“平时有什么需要看却看不到的吗?”
父亲听后祥和地笑了,却没有回答,再也没有。
之后多年在外走走停停,身处在陌生的环境里深刻理解了叔本华的钟摆论后,堇昔才清楚父亲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做人那么难,要如何在两个极端之间平衡?至今还是一无所获,至少尚且年轻的她还不算懂。
地铁到站,嘈杂的喧哗一下子清晰了许多,挤兑空虚与寂寞,让孤独无处躲藏,肆意灌进口袋,灌进挎包,灌进内心的狭口。眼前,这么多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什么话语,什么表情都一瞬而过,消失在相异途中。他们,那些陌生人,究竟是为返回那万家灯火中的温暖,还是为赴一场华光丽影的佳宴。
堇昔抓紧自己的挎包随着人流走,拨打席向阳的手机,占线。在人潮汹涌中被挤上挤下,刚钻出地铁站,就有了回电。
而今家里厨房调味料空缺,冰箱里那些不知还否新鲜的蔬菜也是后来斯颖上超市给她买了送来的,一直冷冻着。这阵子,除了在贺舒言那儿蹭饭得以填饱肚子,在家不是面包牛奶,速食面;就是速食面,牛奶面包,要不就索性到学校食堂花上十多块钱将就。
现在,至少在这一刻,没有病痛,没有工作,只有今夜的晚餐。堇昔看了下手表,嗯,4:05PM,不用赶公车回去,直接奔超市。
一进去,堇昔觉得不赶时间是对的,得“抢”!怎么就碰上超市“周年大惠宾”?也纳闷,现在也没到下班高峰期啊,怎么人这么多?采购的,抢购的都赶齐了,结账的人排队排得都快堵塞了。
叹了口气,堇昔抄起购物篮就直往“食味区”去搜寻调料,好不容易找齐了所想到的“油盐酱醋茶”各味料,刚要迈步离开排队付款去,突然想到有个橄榄油没买。换手拿一大购物篮转回来绕过一位大婶,看见高两架上只剩一瓶用惯牌子的橄榄油了,放下篮子要拿,却被另一只手给抢走了。
堇昔一看是位身着暗驼色调休闲装的先生,刚想说话不料对方先开口:“sorry,I/took/it/first。”说完潇洒转身远离堇昔愤懑的视线。
太没风度了!一大男人……居然跟一小女人抢东西。什么东西……
“那可是我先看上的……嗳先生,你掉东西了——”后一句堇昔扬声说。
“什么?”暗驼色调休闲装先生转过身。
“没什么,我看错了。”
堇昔说完就抿着嘴走开。
寒亦宇站在原地,厚实润泽的手把手中的橄榄油掂了掂,其实他不喜欢橄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