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妮
梅叶有些心事,坐一个角落。对面角落,坐着梁山,不知是不是也有心事。
高中同学聚会,十几年见一面,都很兴奋很激动,推杯换盏,女的腰丰胸腴,男的脸红发滑。梁山不太一样,寸把长的头发直愣愣地竖着,脸上没有红,也不见胡子,腮旁黝黑中显出一层浅青,像以前老家浆洗过的土布,坚挺,清爽。他拿一杯酒,只看,不喝,话讲得少。
梁山当年成绩不错,老师说考上大学没问题,可他偏偏不考,回家种田了。听说后来包了个山头,种板栗,又娶了个女人,两人有时种种树,有时吵吵嘴。
梅叶。他忽然走过来,杯子一碰她的杯子,说,吃完饭,你到我房间来,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梅叶愣了愣。
水晶。说完,不等梅叶反应,梁山转身就回对面角落了。
梅叶呆呆的,她包里有一个施华洛世奇水晶手镯,晶莹剔透,光芒四射。可自从包里装上那镯子后,她就落下了心事,整天神经兮兮的。
他是什么意思呢?知道我的镯子了?送水晶给我?还是让我参考参考好送给别的女人?她抬头望他。他对她举举杯,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表情,梅叶比较熟悉,当年,在秀青河边古榕树下,梁山就是这么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的。
说起来,似乎是她自作多情。那时候,读高三,梅叶的母亲忽然患了重病,家里越来越困难,梅叶的心情越来越糟糕,蹬了父亲那架28式老单车来回奔忙在村子和学校之间的小土路,晓出暮归,不住校,也不上晚自习。一句话,就是走上了自暴自弃的道路。
一天放了学,梅叶正要骑车回家,却被梁山拖住了车尾。梅叶,你穿这件紫色的衣服最好看,你作文特棒,哪天我们去河边散散步啊。梁山说完,手一推,车子就往一边倒。等梅叶手忙脚乱稳住局势,他已经走远了。后来,梅叶就不回家了,等他约。可他一直没提,好像没那回事。直到母亲病好了,梅叶终于又考了第三名,他忽然约她到河边走走。在绿郁郁的古榕树下,他攀着一条垂下来的大黑根须说,知道你想说什么,告诉你吧,我是见别人都约女同学散步,所以就约约你了。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说完就抱起胳膊,眨眨眼似笑非笑,不晓得是好意还是歹意。反正,梅叶积攒在肚子里的那番以学习为重毕业后再谈感情的话语就这样生生被闷死了。
现在,梁山又摆出那副捉摸不透的表情,到底想干什么呢?现在的男人有几个会讲真话?况且她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自然不会真跑他房间看什么水晶。吃了饭,回到房间,跟同住的蓝刺儿聊聊旧事,洗洗就睡了。半夜,忽然铃声大作,梁山在电话那头说,你怎么还不过来?梅叶说太晚了明天吧,就挂了电话。可铃声又一次大作。她只好起身,换上一条夏奈尔白丝裙。
出门,差点撞上一个人。正是梁山,手撑走廊墙壁,似笑非笑。
考虑到我那房间是个狼窝,女同学去了不安全,还是去河边吧。他说。
小镇的旅馆,墙薄,隔音不太好,她不想吵了别人,只好跟他走,谅他也不敢吃了她。
外面,月光清朗朗的,秀青河水静悄悄的,那棵古榕还在,叶子依然浓绿,树枝上垂下的黑糊糊的根须像是少了些,短了些。梁山却不说话,也没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像有些忧伤。梅叶问了一个十几年前就该问的问题。
那时,你为什么不考呢?你成绩可比我好。
我妈死了。
梅叶不敢再问。她知道,除了母亲,梁山还有一个弟弟和瘫痪的父亲。
水晶呢?拿来我看看是什么宝贝。
他忽然笑了,眼睛亮起来,澄清得逼人。他拿出一个信封,装的不是水晶却是旧照片。她只瞄一眼,便不敢再看。照片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无邪的脸上飘出几缕慌乱,紫色的衣服过于宽大,还有些旧。一个平凡女孩,像刚挖出来的晶矿,看不到闪亮的光,但让人确信,它蕴藏着清澈。
她两颊发烧,为自己身上这条名贵的夏奈儿白裙,更为包里那个晶莹得不真实的镯子。
梁山一定是听说了她的某些事,包括她身陷泥潭的困境。他望着她,双目如星,似乎在微笑。
她低头看水,水里有个圆月亮。她咬咬嘴唇,拣起一颗石子,手一扬,咚一声,水里的月亮便碎了。
然后,她望着梁山,嫣然一笑。梁山说,你比月亮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