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假小子是电影院把门儿的。
假小子叫什么不知道。她常年戴一顶黄军帽,走路喜欢迈八字步,两只手总是习惯性地插在裤袋里,只在撕票时才露出一双白皙的小手。
那会儿,也只有那会儿,我们才会惊醒什么似的知道她是一位阿姨。
她每次吼喝我们一帮调皮的伙伴时,那粗门大嗓实在让我们害怕,也让我们一直把她当成男人看。
她在我们的眼里是严厉的。无论你想什么法儿逃票,其实,都无法躲过她机警的眼睛。
那个高不过三尺的门过道,即是她日复一日的工作舞台,也常是我们无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她撕电影票存根时往往很认真,不急于让持票的人过得她那三尺舞台,总是看清了票面背后的日期,确认人和票数相符才会放行。她挥手示意对方可以进场后,常会引得观众自觉不自觉地说一声,妈呀,小手挺白!
在那个三尺舞台上,她总是三个同事中的主角,只有在电影快开映时,她才会从那三尺舞台上退下来。
她会回休息室,找出一柄贼亮的电棒,进电影院观众大厅清场,摇身一变为任何一个逃票者都害怕的凶煞恶神。
实际上,她对电影开映后摸黑进场的观众是相当温柔的,总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找到应坐的座位。但对于借言是某某小姨子姑父之类的逃票者,她却毫不迟疑,立马将之清出剧场,连比他高出一头的壮男大汉也不怕。
我们对付她的办法多半是打游击,只要浑水摸鱼溜进了剧场,我们是绝不甘心再被假小子发现清出场的。她在前场清人帮找座,我们就迂回在后场,她到后场来我们再悄悄哈腰踅回前场。
也有被她抓现行的时候,她总是不客气地质问我们其中的一两个,是不是又逃学了?如果对方老实地点头承认,那多半会被她像拎小鸡一样地拎出剧场的。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胖小,他也许是被假小子拎得脖子疼了,居然在半路中狠狠地用脚去踢踹假小子,把假小子一下踹火儿了。
啪!假小子毫不客气地抽出那只白皙的右手,给胖小来了个重重的大脖溜。
胖小给打哭了,疯了一样地跑回家去。
自然,胖小的父母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了。听说是假小子动的手,胖小的父亲叹了口气,胖小的母亲也嚅动半天嘴,终没说出什么。
假小子让我们几个尚在的小伙伴作证,她确实是打了胖小一巴掌,但那完全是气愤于他撒谎。
理由完全站在假小子一边,胖小的父母不好再说什么。假小子也似心疼地要去胖小家里看看孩子,但胖小父母连连摆手说不用,急匆匆地又返回去了。
这件事,让我们几个小伙伴收敛了不少,有几次实在无钱买票,干脆就将耳朵贴在门上过瘾。但后来还是被假小子发现了,她眼神复杂地望向我们问,作业都写完了?不是逃课?见我们肯定地点头,她挥出她那白皙的手,进去看会儿吧。
那对我们无疑是求之不得的赦令,尽管我们看到的,常常只是一部电影的后半部,但因为她那样的放行,我们的日子常有讲不完的电影故事,以及对她的种种印象之说。
记得听父母谈起过她相亲的事,人家听说被介绍的是鼎鼎大名的假小子,多半都会摇头而退却。虽然有时,她也会从岗位上被同事强行推走去相亲,但每次她都会很快回来。不用问,同事们就能从她的脸上读到答案,那会儿的她,对不遵守规则的观众往往是最严厉的。
假小子真正引起轰动是在一个夏天。那天,天气出奇地热,尽管假小子喝三退四地制止了多名观众吸烟,电影上映到一半时,还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先引起了火灾。
恐怖的火光中,只听见假小子喊出让孩子先走。但场面实在是太乱了,大人叫孩子哭,纷纷拥堵向门口。假小子就急眼了,狠狠扇了其中一个大人的耳光,腾闪出来,迅速和同事打开了几个安全门。我和同伴们往外跑的时候,还依然听见假小子声嘶力竭的叫喊,不要乱,不要乱,让孩子先出去!
那场大火烧塌了县城唯一的娱乐场所,也烧死了假小子。在事后清理废墟时,我们看到了残垣断壁中露出的一双小手,那是一双焦黑的手。
听人说,她是为了救最后两个孩子被房梁砸倒的。
许多人都围站在那里,突然就有人哭出了声,那哭声一响起,很快就引起更大的哭声。
泪眼蒙眬中,我们眼前晃动的依然是她那双白皙的手。
那曾是一双多么漂亮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