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着鸟飞起的方向望去，忽见一大群蝙蝠如同乌云般地压了过来。
是妖术吗？
群蝠飞到他的面前，将他团团围住。这群蝙蝠的数量极多，有几千几万只吧！他觉得身上接连几下刺痛，是吸血蝙蝠。
他轻轻叹息，看来又要杀生了。
有多久没有破过杀戒了？虽说并非一定要遵守戒律，但能免则免。
他伸出手，心中微微一动，算了，还是不要杀生的好。手指连环轻弹，每一下都会击中一只蝙蝠。凡被击中的蝙蝠，皆落在地上，扇动翅膀，一时间再也飞不起来。蝙蝠的特性，是自己无法起飞的，需要爬到高处，方能飞起。
他动作很快，不过片刻，所有的蝙蝠便都落在地上。他不再停留，向着蝙蝠飞来的方向奔去。
那些落下的蝙蝠，纷纷沿着墙壁向上爬行，想要重新飞起。只是它们尚未爬到一半，目犍连的身影早便消失在风中。
是妖气！
只是妖气中还带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越是接近，越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妖气，如此肆无忌惮的妖气，本应该轻易就能察觉。这妖在城中应该不止一日，为何直到今日才发现它？
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是城郊树林。林中不断传来沙沙的声响，风声？叶声？或是蝙蝠的翼声？
明亮的月光忽然黯淡下来，是妖气太浓，将月色也遮住了吗？
目犍连轻诵经文，右手食中二指从双眼前横抹而过，眼中现出金色佛光，妖气立刻消褪，本来黑压压的树林也变得清晰可见了。
一大群蝙蝠忽如其来地冲出来，向着目犍连迎面飞扑。同样的伎俩！
目犍连双袖轻扬，袖上发出的劲风将蝙蝠击落。他知道那妖便在前面的林中，不敢再大意，用的力气便也大了一些。蝙蝠落在地上，皆被震昏了。
他向着树林中走去，步伐不快也不慢。这许多年，凡他所到之处，妖祟尽退，已经好久不曾面对一只妖物了。这妖也真是胆大，知道他在这里，竟还敢伤人。
他忽然感觉到妖气中淡淡的辉光。他大惊，这辉光，应是属于半神的。只是妖氛过重，早已经压下了半神之光。这是怎么回事？半神皆是佛弟子，怎会出了妖精？
终于看见月下的那个影子，是人，又不像。挂在一棵大树的枝梢上，如同蝙蝠。目光深入浅出，穿过重重迷雾，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样貌。原来是用一双巨大的翅膀将身体包裹了起来，整个身子如同是一只巨茧，悬挂在树上。不，是倒悬在树上。
他很快便看清，那妖是用脚勾着树干，如同蝙蝠般地倒悬。
浓重的血腥气，这妖应是食人无数。
他却仍然不想杀生，双手合什，高声道：“你可愿随我回去，让我日日以佛法洗涤你身上的妖气，百年之后，你当可修成正果。”
那妖发出尖锐的冷笑，声音亦如同蝙蝠的低啸，“和尚，每到月圆之夜，我都要吸血，今晚被你坏了我的好事，那便用你的血做为替代吧！”
他微微摇首，朗声道：“我不想杀你，所以才好言相劝。我知道你身上的妖性让你不得不做一些事情，那皆是身不由己。我将你暂时封印在浮屠塔中，日日为你诵经，百年之后，便能除去你的妖性。”
妖尖声长笑：“封印在浮屠塔中？那岂非成了囚犯？连人类尚且不愿做囚犯，你以为我会想失去自由吗？不要再说了，今日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妖的双翼蓦然展开，疾风如剑般射了过来。这妖的法力不弱，且隐有半神之力。就是因这半神的感觉，让目犍连心中迟疑不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挡开风剑，只守不攻。妖动作快疾，风剑连连攻至，他被逼得步步后退。
妖得理不饶人，攻势更加凄厉，身旁的大树被风剑击中，纷纷倒了下去。“哧”地一声轻响，一道风剑划破他的衣袖，又是一道风剑击来，他的剑上现出血痕。
不能不还手了，毕竟不是普通的妖怪，而且八部众的神力，是连天人都畏惧的。幸而这妖身上妖气太重，反而掩住了半神之力。
目犍连轻叹，要破戒了，请师傅原谅弟子，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身形一起，妖只觉得身边到处都充满了目犍连的影子。他神足不二，一发动神通，比闪电还要更快一些。
胸口一凉，妖甚至不曾看到是如此中招的，眼前闪过一道金光，划破黑暗。妖立刻用双翼遮住自己的脸，被那光击得倒飞出去，扑倒在地。
她虽来得及遮住自己的脸，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短暂的呼声。这呼声，是她本来的声音。
目犍连忽然一滞，额上渗出冷汗，这声音……这声音……
他怔怔地注视着那倒在地上的影子，是个女人吗？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脸趴在地上，因而看不见她的容貌，但刚才那声音……多年不曾听见，却不会听错。
她……
这不可能，母亲已经死去很久了。回乡之时，乡人明明说已经将母亲的尸体火化，而这分明就是妖。
他的手颤抖起来，他一步步向着那妖走过去，想要看一看她的真面目。
但当他就要走到妖面前之时，妖却嘶声叫道：“不要过来。”
他立刻停住脚步，心乱如麻。
妖尖声道：“我就要死了，我求求你，不要看我的脸。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
颤抖自指尖延伸到全身，怎么回事？为何心中如此不安？
“你是天人，大慈大悲，刚才用了多少力气你自己心里明白。我是活不成的了。我只求你，在我死前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你走吧！我求你快走吧！让我安静地死。走吧！”
妖的声音转为呜咽，她在哭。
目犍连怔怔地看着她，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好！我会为你超度。”
他转身离去，心中却仍然充满不安，是母亲吗？是她吗？他并不知道，只因这一念懊悔之情，心中已暗生心魔。
他越走越快，从走路变成飞奔。那个疑问却始终未去，是她吗？自己所杀的妖到底是不是母亲？！
我看见在月下狂奔的白衣僧侣，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无论何时，他都气定神闲，举重若轻，我从来不曾看过他如此惊惶失措，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这样从我面前飞奔而去，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忽见一群蝙蝠向着远处的树林飞去。
七月十五，天空之中一轮圆月，有一瞬间，我似看见了红色月光。今日是我的生日，我本要前往醍醐楼。过了今天，我便十九岁了。
我忽然想起青提，这样的夜晚，不是她应该出来觅食的季节吗？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向着蝙蝠飞去的方向走去。前面便是树林，林中似藏有无数冤鬼。不过我不怕，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怕的了。
我走进树林，看见林中的女子。她俯在地上，生死不知。是青提，我无需看她的脸也知道必然是她。那么，伤她的人……
我走过去，扶起她。
她满脸是泪和血，但她看见我的时候竟然笑了。她笑着对我说：“莲奴，他终于没有看见我这个样子。”
我怔怔地注视她，没有问是谁。
她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人，我不能让他知道有一个变成妖的母亲。他终于没有看见我。”
我想告诉她，其实他一定已经猜到是你了，因为我看见他慌乱地离开。不过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收了回去。我不是什么好人，但面对一个垂死的母亲之时，有些伤人心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我说：“你要死了吗？”
她苦笑，“他法力高强，真不愧是天人。”
我笑笑，“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应该很高兴吧！”
她发了会儿呆，忽然道：“莲奴，我是活不了了，但我却可以让你活下去，永远活下去，不改变容貌，几千年的青春美貌，你想不想要？”
我淡淡地道：“我不想要，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古怪地笑笑，死死地抓住我，她说越是不想活的人越要活下去，想活的人反而要死。
这是什么逻辑？
接着她尖利牙齿刺破我的喉咙，我感觉到鲜血正在疯狂地流逝。过不多久，我觉得我要死了，原来快死的感觉是这样的。接着她伸出尖长的指甲剥开我的胸口，剧痛之中，我看见她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用这颗心与我的心交换。于是我的胸膛里便被换上了一颗别人的心。紧接着，我胸口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很快连痕迹都消失不见。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你就变成我了。”
于是，我被永远地留在了十九岁的第一夜。
后来我发现，她说的不对。其实莎罗的想法也错了，莎罗以为可以把青提变成自己，结果只是青提保留了她的记忆，青提仍然是青提。而我亦如是。
我不仅有莎罗的记忆，还有青提的记忆，但我还是我自己。
周围的一切都不再相同，本来黑暗的夜变得无比明亮。这便是一只妖眼中的世界。
我静静地躺着，目光轻易穿过夜幕。天空之中繁星点点，哪一颗才是我的星宿？据说无法转世的灵魂就会变成天上星辰，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是有那么多的游魂吗？
我不知莎罗和青提的魂魄去了何处，不知她们是否仍在轮回中苦苦挣扎，或者这也是一种福气。至少，我离开了轮回，却仍然在这尘世。
许多年，我等待灵魂消失的瞬间，许多年，都不曾来临。
为了使记忆不再越来越多，我决定不再将记忆传承下去，那是后话。
此时，我起身，将青提的尸体埋在林中。我没有留下任何标记，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扫墓。然后我离开丛林，不无遗憾地想到，我大概不能再生下那个孩子了。
不过我是初次为妖，没有什么经验，相信别的妖也不会有这方面的经验。
所以我便懒得理会孩子的事情，一切顺其自然吧！或许有朝一日，我能生下它，或许它永远留在了我的体内。
一切皆顺其自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