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什么?或许只是沙漏中的那一粒粒砂。
次日,目犍连没有依约前来。第三日,仍然不见他的踪影。不仅如此,青提也失踪了。
又过了数日,青提仍然没有回来。她是这间醍醐楼的老鸨,这妓院是她的产业,妓女们也是与她签的卖身契,她不见了,有一些妓女便卷了财物逃走了。还有一些无处可去的,仍然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皮肉营生。
月余之后,终于树倒猢狲散。
散是散得极快的,转眼之间,本来风光无限的醍醐楼便门可罗鹊了。
莲花色仍然在这里,她无处可去,且一心等待想要度她的僧人。自那晚之后,那一尘不沾的和尚便再也没来过。
她不免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他是极守信诺之人,僧人亦不打诳语,怎会说了要来,却一直未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个月后,又是月圆之夜,她终于无法等待,前往精舍寻访。
白天她不敢来,怕被人看见妓女也来精舍,到了晚上,应该可以避人耳目了吧!
到了精舍门外,空无一人,难道连僧人们也散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汉军和匈奴军在城外对恃吗?汉军和匈奴军都到了,双方的战事一触即发。
莲花色叹了口气,人间战事频频,究其原因,终还是一个“欲”字。
她向着精舍中走去,所经之处,僧房之门或开或闭,但都无一例外的,不见人迹。感觉不到一丝生人的气息,是否目犍连也走了?
可是他不像是贪生怕死的人。
终于到了目犍连平日栖止的僧舍门外,门关着,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点灯。
莲花色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推开门。隐隐看见房内的桌子,她摸索着走过去,从桌上摸到火石。打着火石,点燃桌上的油灯。一转头,吓了一跳。一个僧人,垂头趺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活还是死。
她拿着油灯走过去,灯光照在他脸上,僧人睁着眼睛,似已陷入禅定。
是目犍连,怎会这样?
他一直洁净的僧衣,竟也染上了尘埃,面容有些憔悴,他不是阿罗汉吗?怎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莲花色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上师,你还好吗?”
她叫了数声,目犍连才似从禅定中醒过来,他失神的双眼总算有了焦点。他看看面前的莲花色,勉强笑了笑,“是你啊!”他说。
连笑容都不再是云淡风清的了,莲花色忽觉忧虑,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一直在醍醐楼中等你,但你却一直没来。”
目犍连自嘲地一笑,“我自以为能够度你,却原来连我自己都度不成。自度尚且不能,如何能够度他?”
“为何?”
“我心中有疑惑无法解释,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因果。我也不知我所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释尊曾说世间之事本来没有对错,那么我到底还应不应该度人?”
莲花色怔了一会儿,目犍连所提的问题太深,她也无法回答。她道:“你提出来的问题我无法解释,但我知道当年佛祖得道以后,本不想传授佛法。却因看见了众生之苦,不忍心众生再在无边的痛苦中无法解脱,因而才会留在世间,传授佛法要义。其实传与不传,本也没什么区别,佛祖便选择了传。既然度与不度没什么区别,你为何不愿度人?”
目犍连呆了呆,这些日子以来,他苦苦思量,一直执着于自己是否杀死了母亲,甚至连是否应该度人都产生了怀疑,现在被莲花色一言便点醒了。他忽然仰天长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并不知所有的事是对是错,连释尊都有十四无记,我又岂能事事明了?那我便只能尽力去度化,无论对错,至少不负我在尘世这一遭。”
他一跃而起,脸上再次现出谦和温厚之色,他道:“我带你去见释尊,请他收你为徒。你很有慧根,以后的成就一定会在我之上。”
莲花色微笑点头,不知为何,看见目犍连如释重负,她心中也如释重负。其实她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够得道,但若是能助目犍连参悟大道,她这样的生命也算是有一点价值了吧!
莲奴,我就要离开你了,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也许,不见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却不能不见。
是我主动去找他们,这是我成妖之后,第一个月圆之夜。
我感觉到可怕的嗜血之欲,我看见我的指甲变得尖长,指甲的颜色也改变了。是红还是紫?夜色中我看不清楚。
她们喜欢吸女子之血,因这血很纯净。而我,我却想吸目犍连的血。他会否成为我的第一个猎物?或者,我成为他的猎物。人人都说阿罗汉有无上神通,不知是真是假。
我出现在他们面前,痛苦地看着莲花色渐现平静的面容。她不再因我而惶惑不安吗?这令我再次愤怒起来,无论我做过什么,做了多少事情,只是为了证明我在她的心中有多么重要,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我笑了,笑声尖利刺耳,我说:“怎么,你终于和这个和尚鬼混在一起了吗?”
莲花色微微蹙眉,她不再愤怒也不再悲伤,她只是怜悯地看着我,她说:“莲奴,到底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放不下,我什么都放不下。
我说:“我要杀了他。”或者让他杀了我。
我伸出尖利的十指飞身向他扑过去,还未到他面前,他衣袖轻拂,我便被劲风摔了出来。我不甘心,我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他扑过去,仍然是未到他面前,再次被摔出来。于是我再次爬起来。
如此反复无数次,我忽觉这是一场闹剧,如同我闹剧般的生命。
可是人就是这样悲哀的一种动物,明知这是闹剧,却无法终结。我一次一次起身,一次一次向着他扑过去,直到筋疲力尽,伤痕累累。
为什么不杀我?我已经是妖了,为什么还不杀我呢?
我看见和尚眼中的怜悯之色,我不需要他们可怜,我不可怜,我工于心机,暗算自己的母亲,让她沦落为妓,而那个自称是阿罗汉的和尚,杀死了自己的亲母,我怎会可怜?可怜的人应该是他们。
我尖声大叫:“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目犍连轻轻叹息,他道:“我不杀你,只送你四个字,回头是岸。”
他转身离去,莲花色不再看我一眼,跟着他离去。
我号陶大哭,一边大哭一边反反复复地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但没有人再看我一眼。我终于忍不住尖叫:“妈妈,不要再抛下我,带我走!”
她的脚步滞了滞,回头看我一眼,但只看了我一眼,她转身而去,跟着那个一尘不沾的和尚走了。她便这样走了,再一次!
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过了十八年,她又一次抛弃了我。
为什么不杀死我?为什么要留我活下来?我已经是妖了,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其实,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渴求母爱的小女孩。
哭声渐渐终止,我喃喃低语:“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天地间,唯有凄风阵阵。无人会杀我,他们不杀,便再也没人杀了。
乌就屠终于带着手下回到了乌孙,据说大家都不想打仗,不想生灵涂碳。因而冯嫽代表解忧与乌就屠谈判,谈判的结果,乌孙现在有两个昆弥,大昆弥是解忧的儿子元贵靡,小昆弥便是乌就屠。
大昆弥领六万户,小昆弥领四万户,争端便解决了。
他回府之时,看见我坐在花园里,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随我搬进宫里去吧!”
大小昆弥共同居住在宫中,共同处理政事,这是个乱世的开始还是一个治世的开始呢?
我是乌就屠的左夫人,后来他又娶了右夫人和许多姬妾,但我一直是左夫人。他再未与我同房,而我那不明生死的孩儿也一直不明生死的留在我的体内。
过去的一切,宛如小孩扮的家家酒。唯一的结果,便是我不同了。
为了避开别人,我退居冷宫,那是在一大片桃林之中,与世隔绝。这样很好,这样便不会有人发觉我的异样。
我甚至不要宫人伺候,一个人寂寞地生存着。
每天,会有一个老宫人送一些食物进冷宫,她不常说话,偶尔带来一些重大事件的消息。其实我无需食物,但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已经成妖。
据说解忧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是泥靡的儿子,这个孩子才出生,就被送出了宫,下落不明。过不多久,解忧便离开乌孙,人们说她是回大汉去了,也有人说她死了。
人都要死的,除非如我一样变成了妖。
冯嫽一直留在乌孙,严密地监视朝政,但她也一样要死,后来她也死了。
乌就屠的那一大群女人为他生了一些儿女,比较重要的两个是长子和次子。长子名叫附离,次子名叫日贰。
解忧的儿子元贵靡死去之时,由元贵靡的儿子星靡继承大昆弥之位。
元贵靡和星靡都是性情温顺之人,势力慢慢地被乌就屠蚕食。他们两个不仅样貌像是汉人,性情和体格也像。星靡活的时间也不久,他死之时,乌就屠也正好寿终正寝。
乌就屠死了以后,将小昆弥之位传给附离,但日贰不服气,杀了哥哥自立。不久后,日贰又被附离的儿子安日杀了。后来安日又被什么人杀了,汉室就派了使臣来,立了安日的弟弟末振将为小昆弥。
而星靡死了以后,则由他的儿子雌草靡继承了大昆弥之位。
后来怎样,我已经懒得过问。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可笑的乱七八糟的世界。
我一直记得青提说过的话,她说只要吸了一千个人的血,就可以得道,成为天人。莲花色跟着目犍连走了,她有缘拜在释迦门下,一定已经成为天人了。
每到月圆的夜晚,我都吸一个人的血,每吸一个人的血,我就在墙壁上画下一道横线。横线越来越多,我经常会去数一数。
当划下第六百条横线之时,桃林中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巫师,衣袂间隐隐可见古怪的图腾。他进入桃林,看见我的时候并不觉得惊讶。他微笑着行礼,气度从容。他说他名叫安玉衡,是从楼兰国来的。那时他大概二十左右的年纪,年少英俊。
我便冷笑,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安玉衡笑道:“夫人是当今小昆弥的祖母,因而便是太王太后。”
祖母!多么奇怪的称喟。我拿起桌上的铜镜,镜中的容颜仍与多年前如出一辄。我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一个被称为祖母的人吗?”
安玉衡的目光从身后射过来,他也同样看着镜中我的容颜,微笑道,“太后不仅不老,如同二八少女,比宫中所有的妃嫔都要美丽得多。这许多年,宫中的人都知道太后住在桃林中,却没人敢进来,只因为大家都传说太后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老不死的妖怪。只不过,微臣却认为,太后能够青春永驻,是因为太后正在修习仙法。总有一日,太后仙法得成,便可以白日飞升了。”
我笑了,这个安玉衡一定知道些什么。我说:“我老了,每个月圆之夜都要出去是一件伤神的事情,巫师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安玉衡道:“微臣怎会不知,这件事情太后就不必再费神,微臣自会安排。”
过不多久,安玉衡表现出他超凡脱俗的巫术,成为大小昆弥共同信任的国师。
从此以后,每到月圆之夜,他会送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让我进食。尸体他自会派人处理,什么都无需我费心。
除了月圆之夜,每晚入夜后,他都会来向我请安。他也不说些什么,只是略谈些朝中之事。那些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全不似就发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在我看来,那一大群孙子辈的人都是陌生人,其实他们的父母亦是陌生人。到最后,我不陌生的便只剩下安玉衡而已。
我知道人若是对你好,必有所求。只不过我根本就不关心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虽然巫术高超,却只是一个人类,他的生命有个期限,而我不同,我是妖,我的生命没有期限。我的痛苦亦没有期限。
我曾以为只要我死了,我便会遗忘一切,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死了也是一样。记忆比生命长久,身体已经成为岁月中的一缕轻烟,记忆却仍然镌刻在灵魂最深的地方。
等到我吸了第九百九十八个人的血时,我听说目犍连再次出现在乌孙。
他回来了!
带消息来的是安玉衡,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应该又是几十年的光景了吧!
“他只有一个人吗?”我问。
“是。他住在城外的精舍中。”
为何只有一个人?莲花色呢?她没有跟他在一起吗?
我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似乎莲花色与目犍连的名字已经连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我想要见见他,问他莲花色在哪里。但这样的举动岂非是在示弱?
于是我便下定决心,让目犍连当我的第一千个血食。
那么第九百九十九个血食呢?应该选谁?
安玉衡笑道:“我为你找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那人名叫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