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名字,只是天竺人喜欢在这一天祭祀祖先。盂兰盆这名是因目犍连而得。
后来这节传到中土,人们喜欢在河中放下莲花灯。这灯是为孤魂野鬼引路,将他们带往奈何桥。当灯灭之时,鬼魂便是过了桥了,饮下孟婆汤,上一世的一切便都忘怀了。
其实是不曾忘怀,只是记忆被封印了而已。所有关于以往一生的记忆皆会留存在阿赖耶识中,随着不灭之灵魂轮回。轮回得越多,记忆中的事情便越多,无论悲伤喜悦,皆与灵魂合而为一,再不能分割。
人们被阿赖耶识中的记忆困扰,因而便有些人在初见之时,就觉得对方很投缘。另一些人,互相一见面,就感觉到对方讨厌,连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月亮很圆,每到月圆的夜晚,青提都必须出外觅食。
她觉得应该离开醍醐楼。她从家乡来时,穿过了雪山和高原,一路遁着目犍连的足迹走到这里。许多年过去了,尘世的一切皆成过眼云烟,最后却只剩下对儿子的思念。
命运真会捉弄人,让他成了天人,而她却成了妖怪。
她经常会想,若是有一天,目犍连知道她现在的情形,或是正好遇到她吸血,他会怎样?他会否杀她?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好笑。尘世好笑,自己好笑,万事万物,皆可付之一笑。
她离开醍醐楼的时候,天刚刚黑,莲花色也刚刚起身。
她从来没看见过莲花色笑,这让她想起以往。以前,她也是不笑的。后来她才发现,其实笑未必就是快乐,不笑也未必就是痛苦。流泪之时,痛苦反而减弱了。笑的伤痛,只有真正在痛苦中的人才会明了。
她觉得她现在不笑还好,若是有一天她也开始笑了,那便是伤心到极点了。
她从来不勉强她做任何事情,一切皆出于她的自愿。而她也自愿接客,成为名妓。青提并不关心女子身体的贞洁,毕竟她已经是妖,这皮相无比虚妄。
她临走以前看见莲花色对镜梳妆,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对她说:“今天月圆,别穿的那么素了,换件红衣服吧!”
莲花色怔了一下,回头看她。她笑了笑道:“那个和尚天天寻你,你当真不见她吗?”
莲花色轻叹道:“我是妓女,他是和尚,我想不出我与他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青提悠然一笑,若有所思道:“其实妓女与和尚是一样的。”
莲花色看着青提离去的背影,她的背影与正面完全不同。从正面看,她美丽且风情万种,随便一个眼神,都让男人神魂颠倒。可是她的背影却是极为落寞,孤独而憔悴。
莲花色经常觉得她深具佛性,不经意说的话便隐有所指,她想她若是出家做了尼姑,只怕会是得道的高人。只不过,她毕竟只是个妓女,真心皆藏于笑脸之后,无人知道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在额上点了朵鲜红的梅花,想了一想,终于换了一件大红的衣裙。
她始终漠视自己的痛苦。每天,莲奴都打扮成男子的模样躲在角落里偷看她,她并非不知。若是这样,可以减少一些莲奴的痛苦,她宁愿自己永远痛苦下去。今天是莲奴的生日,过了今天莲奴就十九岁了。
她有些失神,看着镜中自己仍然年轻的容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衰老如同全无生机的枯枝。
丫环通传:“姑娘,那个和尚又来了,还是回绝他吗?”
她想了想,却道:“请他进来吧!”
丫环怔了一下,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过不片刻,目犍连便被引了过来。他走路如同狸猫般地轻捷,落地无声,尘埃不惊。
仍然是一尘不沾的和尚,不知他的心是否也一尘不沾。
她在桌边坐了下来,淡淡地道:“坐吧!”
目犍连便在她的对面坐下,微笑道:“好久不见。”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许多天,你天天来寻我,到底有何赐教。”
“我只想问你,你现在觉得痛苦吗?”
莲花色默然,过了半晌才道:“十八年前的今天,我抱着莲奴去见你,望你给她赐福。结果你什么都不曾作。那一天,我眼见丈夫与母亲之间有私,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现在,你说法经过乌孙,似乎莲奴也是随着你来的一样。她处心积虑想要报复我,嫁给我的丈夫做妾,乃至于今天我落到这个田地。我常想,在这件事上,你到底充当一个怎样的角色?这一切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目犍连微笑道:“我本也不知这一切与我有何关系,只当是巧和。可我现在知道了,或者这是命运精心的安排。在我初次见你之时,便感觉到你是可度之人,只是那时你家庭美满,全无出家的理由。现在,我倒觉得是个度你修行的时机了。”
莲花色听他心平气和地说出来,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忿怒,他怎可如此冷漠,难道他真已经没有尘世之情。她第一次生出要考校他的心思,不都称他为神僧吗?神僧到底有多圣洁?
她起身,身上穿着的大红衣裙随着夜风轻轻飘动。烛影之下,那衣裙是半掩半透的,衣内的胴体隐约可见。
她用手轻轻一拉,外衣便飘然落下,露出里面同色的内衣裙。半裸的肌肤,在鲜红衣袂的衬托下,如同羊脂白玉。
目犍连忙闭上双眼,皱眉道:“你快穿上衣服。”
莲花色微笑道:“你不敢看我?你为何不敢看我?话说的好听,其实你自己也没有自持之力吧!你怕看了我会破戒吗?”
她向他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他的膝上,以手抚弄着他的耳垂,“你睁眼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好不好?”
她柔声恳求,他果然睁开眼睛,注视着她,不再回避。她以为会看见一双狂热的眼眸,但那双眼睛却冷静如冰。
她微一蹙眉,将身子更紧地贴在他身上,和尚便是和尚,果然比普通人多些道行。她双手搂着他的脖颈,用胸口摩擦着他的身躯。她低低地道:“你既然来找我,我们便到床上去吧!”
目犍连微微一笑道:“到了床上,你可愿意听我说几句话?”
莲花色叹息般地说:“到了床上,随你说多少句话,我都听。”
目犍连道:“好,那我们便到床上去。”
他欲起身,莲花色却道:“抱我过去。”
目犍连微微一笑,依言将她抱到床上。她却不松开他,伸手一拉,他便扑倒在她的身上。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双手在他身上游移,问道:“你想说什么?”
目犍连仍然是谦和温厚的神情,说道:“我只想告诉你这世间一切的痛苦皆来自于人心,只因人心一念,便生出许多苦来,也会因人心一念,痛苦便会烟消云散。”
莲花色呆了呆,手下意识地停了下来,诧然道:“难道你就想对我说这些吗?”
目犍连摇了摇头,“当然不止这些,你可知什么是四圣谛十二因缘吗?”
莲花色不由地回答:“以前听你说法的时候说过。”
两人躺在床上,竟开始谈起佛法。也不知谈了多久,莲花色忽然笑道:“算了,我认输了。不过现在太晚了,一个和尚与一个妓女共处一室,毕竟会有损你高僧的清誉。明天白天你来找我吧,我就试一试看你能否度化我。”
目犍连微笑道:“我并不介意什么清誉,不过白天来也许会更好一些。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
他起身告辞,走出房间时,所有嫖客皆以暧昧的神情看他。他忽然省起,在莲花色的房中停留过久了。这么久的时候,也难怪嫖客们会这样看他。
他仍然谦和温厚,似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分毫。别人怎么看,与他无虞,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夜已经很深了,他走出醍醐楼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丝寒意。许久以来,他不为寒暑所侵,如失去知觉一般。这是身为天人的恩赐,或许也是一种惩罚。
他注意到莲奴并不在大堂里,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到她了。他也略知城中情势,想必莲奴跟着乌就屠逃往天山。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有一瞬间,他似看见了血红之月。他怔了怔,天现异相,是不祥之兆。
他的心忽然有些乱了。
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的那一声短暂而尖锐的呼声,是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痛苦。片刻之间,妖气纵横。他立刻向着那个方向急奔而去。在十大弟子中,他以神通第一而著称。其实他所精通的是神足通,行动起来,快如闪电。
不过是弹指的功夫,便到了呼声传来的方向。一名年轻的女子倚在墙上,用手按着自己的脖颈。她没死,颈上却流血不断。一个黑影,背生双翼,如同是一只巨大的蝙蝠,逃窜而去。
心中迅速交战,是追过去,还是先救人?若是追过去,女子可能因失血过多而死。但若不追,放那妖走了,以后不知到何处寻它,只怕它会害更多的人。
只是略一思量,他仍然决定先救人,他毕竟是个僧人,不能见死不救。
他扶着女子坐下,没什么大碍,只是失了一些血,人有些昏昏沉沉的。他为女子包扎好伤口,让她不至于再流血,寻了最近的一家医馆,用了很长时间才总算敲开了门。
医馆老板叹息着打开门,心中正在抱怨,做医生这行当,真是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门才一打开,一个人便被送入他的怀里。他吓了一跳,只见一道白影一闪而逝,远远传来清朗的声音,“请为她疗伤,医费明日奉上。”
医馆老板低头看看,是一个受伤的女子。他心里有些疑惑,刚才那白影是人吗?人怎能跑得如此之快?
目犍连站在一栋小楼的房顶,向着四下张望。月光亮如白昼,将这城市照得清晰可见。月下的屋檐,鳞次栉比,倒影凝驻不动,如同是另一个世界。一两只不知名的飞鸟时而惊起,如同倏然来去的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