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没理他,我感觉不到对腹中幼儿的爱,完全没把它当成一条生命。或者我是一个自私的女子,其实我所遇到的人大多是自私的,情感太深挚的人,大多都是自私的。
天一黑,我们便进了宫。
大汉有个叫鸿门宴的故事,说的是大汉的开国皇帝与失败者项羽之间的事情。项羽没有在那个著名的鸿门宴上杀死刘邦,其结果是他最后自杀身亡。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切不可有妇人之仁,哪怕自己要死,也一定先把敌人干掉。
宫中的气氛依然如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在这一点上,宫中朝中的男男女女都是绝佳的伶人,他们深谙掩饰自己内心的窍门,如同时时戴着一个面具过活。
我看着宫女们巧笑嫣然,送上美味珍羞,泥靡豪爽地大笑着,频频劝客,如同一个真正和睦的家庭聚会,谁又能看出这其中暗藏的杀机。
刺杀的流程与鸿门宴这个故事如出一辄,有武士上来献艺,乌就屠便说,一人独练实是无趣,不若两人对打。于是,他的杀手便也出场。
两个刺客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打得都不甚认真,眼角皆在观察自己的主人和敌人。
乌就屠亦在观察着泥靡,生死关头,不曾忽略他的一举一动。泥靡忽然拿起酒杯,多么缺乏想像力的暗号!于是乌就屠也拿起了酒杯。两名刺客全都看见自己主人的行动,他们忽然不顾对方,持着手中兵刃分头向泥靡和乌就屠刺去。
不曾有任何人惊呼,所有参加饮宴的人都大睁着双眼,只是急切地想看到结果如何。这是一场人尽皆知的刺杀,在我的眼中,是略显幽默的轻喜剧。
乌就屠自然是有防备的,身边立刻闪出两名杀手为他挡剑。
泥靡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身边的侍卫也抽出腰刀,架住杀手的剑。但,真正的刺客一直隐忍不发。
泥靡忽然狂吼一声,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子。我这才看见,他的腰间插着一把短刀。能从那个位置将刀插进去的人,只有一个。
坐在他身侧,与他近在咫尺,一直微微含笑。是解忧!
她仍然微微含笑,似乎自己并非是在杀人,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泥靡紧紧地按住腰间的伤口,脸上满是震惊、不甘、忧伤、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不相信这一切能够发生,只因他从不曾真正了解女人。
坐在另一侧的左夫人尖叫了一声,上前扶住他,质问道:“你,你竟敢杀害昆弥?!”
解忧淡然一笑,悠然起身,神情高贵矜持,她冷冷地注视着泥靡,“我为何不敢?为夫报仇天经地义,我有何不敢?”
这神情震慑住了左夫人,她本来也不敢反抗解忧,她无言以对,只好放声痛哭。
她这一哭,却似惊醒了泥靡,他大喝一声:“别哭了。”
他这样一大喝,鲜血便自口中涌了出来。他甩开左夫人的手,一步步向解忧走过去。解忧坦然与他对视,一步不曾后退。
站在解忧身后的冯嫽微一蹙眉,闪身挡在解忧身前。解忧却轻轻将她推开。
泥靡伸手抓住腰间的短刀,用力将刀拔了出来。这一拔,鲜血便飞溅而出。他甚是勇猛,竟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他手持着染满鲜血的短刀,走到解忧面前。
冯嫽紧张地注视着他,不知他想要做些什么。他却将刀递给解忧,是刀柄对着解忧,刀尖对着自己,如此送出来的。他沉声说:“拿住。”
解忧便伸手抓住短刀,完全不被他的气势所慑。
他道:“我对你不好吗?”
解忧不说话。
“从七岁起,我便爱你,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得到你。可是他却迟迟不死,我一直等,等了二十八年,他都不曾死。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还能活多久。”
解忧心里一酸,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们乌孙人本来就是这样,想要什么,就拼命抢过来,所以我把你抢过来,又有什么错?甚至你杀了我母亲,我也视而不见,任由你们编造一个一听便知是假的谎言。难道这还不足以令你接受我吗?你到底还要怎样?”
解忧默然半晌,眼前有些模糊了,终究还是会感觉到伤心。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毕竟也做了自己的丈夫。错的是谁?或者谁都没有错,错的是上天。
她低低地道:“有些人的心很大,可容下许多人。有些人的心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怪只怪你那时还太小,而我却先遇到了他。”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狂吼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老天,我不甘心啊!”
他忽然拉开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若你真的不曾爱过我,便从这里刺下去。”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声道:“为叔叔报仇吧!从这里刺下去。”
解忧咬牙,手有些颤抖。冯嫽担忧地注视着她,在此之前,在由谁动手这件事上,她曾与解忧发生过争持。她一直认为,解忧手无缚鸡之力,像是杀人这种活应该由她来干。但解忧很固执,一定要亲自动手。她反复告诉解忧,由于解忧不曾学过武功,很可能一击杀不死泥靡,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局势将会十分不利。现在果然一切如她的预料。只不过,她却不曾预料,泥靡竟会自己求死。那么解忧呢?她会否刺进去?
其实不仅冯嫽在想这个问题,我也在想,我侧头看看乌就屠,他一直没有指示杀手们进一步的行动,他一定也想看一看解忧会否亲手杀死泥靡。
就在我们纷纷揣测解忧的心意之时,寒光一闪,没有鲜血,因刀锋阻止了血液的外流。解忧手中的刀刺入泥靡的胸口,她咬着牙想刺得更深一点,但她毕竟是不会武功的弱女,这刀只刺入一半。
不知为何,我们所有人高悬的心都因这一个动作而放了下来,她毕竟还是做出了决定。
其实,我觉得有些哀伤,在泥靡和仇恨之间,她到底选择了仇恨。
然后,泥靡死死地瞪着她,眼角崩裂,鲜血流出,如同血泪。他惨然一笑,抓住解忧的手,用力将那插了一半的刀推入自己的胸口。
他死了,狂王为了一个比自己大十一岁的女人,四个孩子的母亲,便这样死了。
我忽然又想笑,人生真是一场闹剧。
后来,我开始试着学习佛法,从佛法里,我知道,佛要世间万物斩断的便是那一个“情”字。只因这“情”,本来没有烦恼的人间忽然多了许多烦恼,越是相爱的人便会伤害对方越深。若是没有了“情”,人间会否变成净土?
但转念一想,所谓有情众生,与木头石头的区别就是有情,若是连情都没了,那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呢?
为此我苦苦执着,终究无法得道。
事情并未就此完结。右将军冬古塞忽然带兵冲入,这定是与冯嫽计划好的。他一进来就大声宣布:乌就屠杀死昆弥,理应诛灭。
乌就屠立刻起身,拉着我向宫门跑去,身前身后簇拥着许多死士。我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该死的女人。”
我便忍不住笑了,嘲讽了他一句:“这就是看轻女人的下场。”
他瞪了我一眼,仗剑闯出王宫。宫外他埋伏的兵马已经在等待接应,于是两方面的人马发生了一场混战。
我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闹剧。
而我为何会加入这场闹剧之中?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这闹剧与我之间会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想我以后都不再管他们的事了,他们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去。
混战的结果,冬古塞占了上风。乌就屠吃了亏,无法之下,他带着手下的人马和我向着北方撤去。
跑不多远,便避入北方大山,在山中有他的秘密基地。他苦心经营这基地日久,就是怕有朝一日若是无处容身,还可逃来此处。他也曾经秘密联系了匈奴,毕竟他的母亲是匈奴公主,与匈奴之间也算是血脉相连。
一避入山中,冬古塞便不敢再追,他是久经沙场的将领,深谙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乌就屠派人联系了匈奴,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当然,我们猜测,解忧一定也早便联系了大汉,同样想要得到大汉的支持。
其实他们怎样都与我无关,我对于避入大山这件事十分懊恼,因为我不能再去醍醐楼,不能再见莲花色。
我痛恨这件事,于是便每日喋喋不休地要求乌就屠与解忧讲和。乌就屠并不理睬,我说得多了,他便冷冷地看我一眼,然后淡淡地道:“你疯了。”
我是要疯了,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确是要疯了。
我在山里住了数日,无法忍受焦灼之情。于是我偷了一匹马离开,逃回乌孙国都。
全城都已经戒严了,汉军和匈奴军都未到来。百姓仍然可以进出城门,却要受到严密地盘查。我随着人们混进城,从王府外经过时,看见右将军的人看守着府门。我知道我不能回去了,其实我也不想回去,我只想去一个地方,那便是醍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