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靡越来越狂躁不安。他的脾气是从幼时起便比普通人要暴躁一些的,只有在解忧面前,才有所收敛。现在他做了昆弥,解忧也成了他的夫人,似乎一切皆是按照他的意愿在进行着,但他却越来越觉得,这其中有些东西不对了。
暮云之死他并不特别介怀,反正这个母亲更关心的只是她自己。
泥靡虽说暴躁,却也不是笨人,他从很小时便深谙一件事,在母亲的心里,任谁都是比不得她自己的。他偶尔会想,若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与母亲只能活一个,母亲一定会选择牺牲他。
暮云死了也好,她与解忧之间的心结是解不开的,她死了,后宫便安生了。
但还有些什么不对。
他每天到解忧宫中过夜,解忧总是曲意迎合,似乎真的心甘情愿做他的妻子了。只是他却经常在她的眼角眉梢看见一掠而过的忧容。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十分不喜欢。
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弟弟乌就屠的异样。他是从来不曾认为乌就屠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的,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是低估了他。
他听说乌就屠早便招揽自己的势力,如今已经秘密拥兵。至少有多少兵力,他还没查出来。只要让他抓住确实证据,他一定不会对乌就屠客气。也许杀了他,杀了他便可一劳永逸。
只不过,现在他还不曾掌握任何切实的证据。
他的暴躁体现在朝政之上,杀了几名敢于说出不同意见的臣子。朝中说话的人便忽然不见了,所有的臣子皆唯唯诺诺。他并不知道私下里大家都叫他“狂王”,说他与翁归靡相比,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我再次加入宫廷斗争,仍然是出于解忧和冯嫽的授意。
那一天,我正打算换衣出门,宫中来人诏我进见。我想起自莲花色被卖为妓以后,我便再不曾进宫谒见右夫人,我们之间只是合作的关系,互相利用。
不过人不可过河拆桥,她毕竟是右夫人。不知她找我又有何事。我进宫,仍然只有解忧和冯嫽。三人的密谈,一看便知不是好事。
冯嫽很直接,开门见山,她说:“你想不想做王后?”
我一怔,无言以对。
解忧微微一笑,即便在笑的时候,也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忧郁。她道:“我们说话不需要再绕圈子,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人都有欲望,你也不会例外吧?其实我觉得王妃这个身份根本配不上你,你应该母仪乌孙。”
我淡淡地道:“右夫人难不成要我也嫁给昆弥?这说不过去,乌就屠又没死,我怎可改嫁给他的哥哥?”
解忧看着我不说话,我心里一动,忍不住问,“右夫人是想要昆弥死?”
她们两人仍然不回答,只是看着我。
我回望着她们,她们的事情我并不是特别清楚,只偶尔听乌就屠提起过,他说解忧与翁归靡伉俪情深,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的杀夫仇人?
我说:“人都已经死了,右夫人仍然是右夫人,还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解忧缓缓地道:“你爱过什么人吗?”
我想了想,想起莲花色。我笑了笑:“如果我说我最爱的人是莲花色,你们会相信吗?”
解忧点头:“我相信。”
我忽觉滑稽,忍不住大笑:“你怎会相信这样无稽的事情?你忘记是我害了她?”
解忧淡淡地道:“爱得越深便恨得越切。你说过她是你的母亲,你或者不曾爱过一个男人,但你是真的爱你的母亲。爱与恨,本就是一线之间。十七年,你都无法放弃自己的恨,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我便这样被她说服了,我想帮助她不是因为我想成为王后,我只是想帮助那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世间之人,大多只爱自己,又有谁能爱别人爱到放弃自己呢?
“你们要怎么样?”我问。
解忧道:“联合乌就屠谋乱,诛杀泥靡之后,乌就屠将会成为新的昆弥。”
新的昆弥,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实性有多少,她自己不是有儿子吗?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阴谋诡计本来就是双面之刃,可以伤害别人,也可以伤害自己。
我依言回府与乌就屠商议,当提到解忧答应由他继承昆弥之位时,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之色。
佛说十二因缘,爱与取息息相关。当人生出贪婪之念时,便想取为己有。乌就屠心中有贪念,他想做昆弥。
他沉思良久才问:“有何凭据。”
我便将他的话带入宫里,“有何凭据?”
解忧亲手写了一封信,答应泥靡死后由乌就屠继承昆弥之位,这便算是凭据了。
我再将那信交给乌就屠,乌就屠脸上现出一抹嘲讽的笑,“若她要反悔,这封信根本就不能保证什么。不过我倒不怕她反悔,她只是一个女人,泥靡一死,朝中大权皆会落入我的手中,她反悔与否都无关紧要。”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过于低估解忧,不过当时我没说。其实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当时即便我说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不说,同样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泥靡每一次回宫,越是靠近解忧的寝宫,脚步便会越是放轻。这也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知道解忧喜静,不喜欢乌孙人的粗犷。他甚至为此,特意做了一些汉人的服饰,将头发如同汉人般束在脑后。
他走进寝宫,见解忧坐在灯前,望着那一束火苗发愣。他便走过去,揽住解忧的肩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解忧回头看见是他,微微一笑道:“今天莲奴又进宫来见我了。”
泥靡双眉微扬:“我听说她最近经常进宫?”
解忧点头,“是的,是乌就屠的意思。”
“他们想怎样?”
解忧的脸色蓦然苍白,她抓住泥靡的手,颤声道:“他们想谋反。”
“谋反?!”
“是,先王是昆弥所杀,他们想杀了昆弥为翁归靡报仇。”
泥靡看着解忧的脸不说话,解忧便又加了一句:“而且你死了以后,乌就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昆弥之位。”
“你不想报仇吗?”泥靡忽如其来地说。
解忧的心轻轻一颤,但她仍然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异样。她低低地道:“若我说我想报仇你会怎样?杀了我吗?”
泥靡摇头,将解忧揽入怀中,“不会,我杀谁也不会杀你。你还记得吗?我七岁的时候,叔叔想要杀我,护着我的人是你。”
若当年我不护你便好了。解忧在心里说。
“从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就算杀尽天下人,我也绝不会伤害你一分一毫。”
解忧的心又轻轻一颤,为何这孩子竟会有如此深的情感?只不过这一切都太晚了。她道:“泥靡,你答应我要立元贵靡做太子。他是我的儿子,我只有看着他当上太子,才能放下一点心来。”
泥靡毫不犹豫地道:“好,我明日就下诏立元贵靡为太子,并遣人将他从大汉招回。”
解忧含笑点头,又问:“乌就屠怎么办?”
泥靡的脸沉了下来,淡淡地道:“杀!”
“怎么杀?”
泥靡道:“明天晚上,我会在宫中宴客。”
解忧便不再问了。宫中宴客,用意显而易见,他要将乌就屠引入宫里,然后杀死他。她又加了一句:“你别忘记明天在朝上下旨,立元贵靡为太子。”
泥靡笑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怎会忘记?”他第一次见到解忧为一件事如此急迫,他想毕竟是做母亲的心。他便也因此更加相信解忧,也许解忧为了儿女终于放弃了报仇之念。
次日,宫里的旨意来了,让我们准备晚上进宫。传旨的宫人才走,冯嫽亲自过府。她一见我,便拉着我去拜见乌就屠,屏退了下人,她道:“王爷可知昆弥为何要传王爷和王妃进宫饮宴?”
乌就屠微微蹙眉:“难道他想先下手?”
冯嫽点头,“正是。右夫人让我给王爷带个话,今天晚上昆弥就要杀王爷,王爷要早做准备。”
乌就屠的脸沉了下来,冷笑道:“本还想过此日子再动手,既然他已经等不及了,今天晚上,便是你死我亡。”
乌就屠秘密调动他在城中的兵马,令他们乔装改扮,埋伏在王宫的附近。当然,这些兵马不能担任杀死昆弥的重任,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
然后他便召见了几名杀手。杀手都是精心训练的,精通东西方技击,可以一当十。不知道是这些杀手的武功更高强,还是冯嫽的武功更高强一些。不过这些杀手是见不得光的,很可能这次事后,便都要死。
一切安排停当后,乌就屠说:“你去打扮得漂亮点。”
我“嗯”了一声,没动。他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穿胡服吧,万一有什么异变,跑起来也方便。”
他瞟了一眼我的肚子,“小心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