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阶白没有说话,一转身,竟把后背要害全部暴露在上官尧面前。
上官尧眼神一冷,捏得方天画戟都发出“铮”的哀鸣:“你到底什么意思?”
路阶白从容地朝国师仪仗走去,竖起一根手指,白皙如玉:“囚天命者,诱我。”
上官尧眉心紧皱,眼底闪过狐疑之色。
很快,第二根手指立起:“精兵围攻,劳我。”
上官尧的脸顿时浓黑如墨,他似乎,可以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第三根:“参将动手,伤我。”
路阶白此时已经走到柳藻身前,他正被两个士兵捂着嘴按在地上,勉强仰起头看着他,眼神焦急。
年轻的国师面无表情,水晶般的漆黑眸子淡淡盯着他们,没有情绪,没有威胁,但两个七尺高的汉子只觉浑身发冷,像被兜头泼了一身雪水,不由自主便松开了手。
路阶白将柳藻从地上拉起来,转过身,三根指头朝上官尧晃了晃:“以逸待劳,连环好计,本座弗如。”
上官尧笔挺地站着,竟然没有任何反驳。
此刻天朗无风,他周身却凭空起了风,气流像被怒气催动,在他身侧呼啸,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这个战王……柳藻觉得腿软,往后退了退。路阶白却凝然端立,明明处于下风,依然皎皎如玉树琼花。
他声音之中毫无起伏,就像是在点评与自己无关的事。让人忍不住相信,之前他就是在单纯地赞叹,此刻也只是在单纯地感叹:“这参将不错。只是……”
柳藻恨不得捂住自家大人的嘴,忍无可忍拉住了他的袖子。主子你快别说了,这战王看起来都快爆发了!
他要爆发也是自燃,你怕什么?
路阶白一个眼神让柳藻松手,慢吞吞说出了最后六个字:“为人棋子,可惜。”
话音刚落,忽闻“啪”的一声!眼前突然起了黑色的风,仔细一看,却是上官尧的发绳断裂,长发在烈风之中猛地散开!
他缓缓扭了扭脖子,骨头发出瘆人的“咔咔”声,头发全部被吹到肩后,身后似张开一对黑色羽翼。
那双狠戾的眼完全露出,灼灼盯住了路阶白。
安崖抱着杉瑚,手心全是冷汗:“王爷……”
手掌一竖,安崖立刻噤声。
上官尧的手缓缓落下,变掌为指,指住了路阶白。
敢给本王这么大的侮辱。
“你,好样的。”
路阶白面不改色,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句,甚至回了一礼。
“谬赞。”
上官尧嘴角冷冷一勾,单手提着方天画戟,干脆地转身,竟然就要走了。
祝雷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喘着粗气出声:“王爷!”
上官尧脚步一顿。
祝雷搡开扶着自己的士兵,踉踉跄跄扑到上官尧身前,捂着胸口跪了下去。他虎目含泪:“王爷,你不给末将做主?”
胸口的火气还在一头头往上拱,上官尧皱了皱眉:“让开。”
“王爷?”祝雷一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末将在您帐下已经八年!随您四处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早在西疆的时候,您第一次上沙场失误坠马,险些丧命……”
“祝参将!”安崖满头大汗,赶紧大喝打断他,王爷此时正在气头上,祝雷这个蠢货是嫌自己命长吗?
王爷一直恣睢睥睨,今日阴差阳错,眼看就能将国师斩杀,但一系列的巧合却被国师硬生生说成刻意策划。以王爷骄傲的性子,这次便不能再动手。
王爷不屑置辩,但一再被手下人挑衅,只怕真的要做出什么,可别因此寒了三军之心!
果然,上官尧一声厉喝:“安崖!”
他手臂一转,将那三百斤重的方天画戟立在地上,末端顿时将地板压得四分五裂。
“你让他说。本王倒要听听,他要怎么挟恩威胁本王。”
安崖只望祝雷将嘴闭好,赶紧滚蛋保命。奈何此人是个粗汉子,一抹浊泪,刷地撕裂了胸口衣襟,露出右胸一个碗大的伤疤。
“王爷那时才十几岁,土库人重锤砸来,是末将扑上来,救了王爷性命!”
他眼睛一闭,脖子一梗:“王爷,末将从来不求金银珠宝,但请王爷看在此恩的份上,不让我儿白死,为犬子一条命报仇!”
话说到这么直白,已是不顾一切,宁可承认那句“挟恩威胁”的意思了。
安崖已不忍再看,果然上官尧陡然飞起一脚,将祝雷猛地踢翻在地。他径直从他身上跨过,字字森寒:“本王不杀你,去朱雀营收拾东西。滚。”
祝雷虎目圆睁呆在原地,半晌仰首,一声长啸。
“呸!”他连着黑血吐出一口浓痰,哈哈大笑起来:“王爷?将军?主子?就是个屁!老子当年他妈怎么就救了……”
寒光闪过,这泣血般的怒骂,戛然而止。
上官尧随手一抖,方天画戟依旧不染鲜血,干净如初。戟身颤抖,因杀戮而兴奋地低鸣。
柳藻腿肚子打颤,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大大大人……那人只是心灰意冷才口出恶言,也没对他怎样啊,还是他曾经的心腹!他他他怎么就……”
路阶白面色微沉,眼底亦有诧异之色。沉默一会才道:“此人,怨恨已生。”
战将军王上官尧,该是怎样的冷漠自私,才能仅仅因为怨恨的存在,就斩草除根,不留威胁?
旁边突然有人冷笑一声:“祝雷有勇无谋,且老骥伏枥,根本没有能力在朱雀营中做到参将的位置。若非王爷念着往日恩情提拔他照顾他,他焉有今日?竟敢怨恨王爷,他该死。”
与我何干。路阶白偏首,并不接话,只是伸出双手,用眼神示意安崖把杉瑚还给他。
安崖冷嗤:“说到底,祝雷会死,还是国师杀其子在先,挑拨在后。从此祝家香火已绝。您下山一趟,三言两语就毁了一个家族,真是厉害啊。”
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说完这句话,低头看了怀中的人一眼。眼神冰冷,似乎之前对她的怜惜和担忧,都只是旁人的幻觉。
“生死玄关已经打通,恭喜国师了。”双手轻飘飘一撤,杉瑚顿时往下跌落。
路阶白受伤后动作迟缓,险险将杉瑚捞回,差点就将她摔到了地上。他蓦地抬头,眼底怒色一闪。
安崖仅讥诮地笑笑,转身眨眼不见。徒留一声“战王府来日再讨教,国师大人,好自为之。”
众兵散去,路阶白把住杉瑚的脉,果然是好了。心中一放松,身体又是一晃,柳藻赶紧扶住。
他想要接过杉瑚,路阶白却不松手,柳藻只好帮着他把杉瑚送进车架,又扶着他进去。马鞭一抖,也不顾那群吓傻了的仪仗,赶着马车飞快往钟粹山上冲去。
马车之中,路阶白将杉瑚放到他那张巨大的软榻上,然后坐到一边,开始脱衣。
伤口太深,肌肉骨头均有损伤,此时血已止住,但衣服黏在伤口之上,动一动就是钻心的疼,饶是他身负异香也哼了一声。
一鼓作气将后背一块的衣服撕下,路阶白额前已是大汗淋漓。他取出药物,正艰难地往背上抹,身上凌乱的衣襟里突然掉出一本小册子。
路阶白垂眸看过去,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忽逢马车颠簸,一阵风穿过车窗,顿时将书页哗啦啦翻开。
纸张乱飞,一张张飘得到处都是。
连同那些他怀着茫然又微微愉悦的心情,在夜里记下的字字句句,都在这一刻,从眼前飞快闪过。
深深浅浅的墨迹,长长短短的笔画,一时间所有的字都像是活了过来,抽象融汇,变作一幅幅画面。
初来的她,乌黑且大的猫瞳可怜兮兮地看他,抱着他的腰哭着喊师父。
于是,他第一次容人近身。
梦魇的她,一声不吭地蜷成一团,泪水湿了半张脸。嘴唇无声开合,每个含糊未知的字都染着泪的涩味。
于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
放肆的她,竟敢挠他痒痒,让他笑得喘不过气。
于是,他第一次跟人胡闹。压着她的感觉很好,他用了最大的毅力,才控制自己放开抱她的手。
……
两年的日日夜夜,此刻都随着字符,重新投射在眼底。
每一帧,竟然都是她。
他记得的,竟然都是她。
路阶白霍地起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措。他伸手就去抓那些翻飞的纸,眼看指尖鲜血就要滴在纸上,又猛地将手收回。
不。不能弄脏。
他脸色发白,越发显得眸子漆黑,如冰湖底的黑色水晶。
胸中潮起潮落,涌入始终苍茫如荒原的心,淹过干涸,填平缺失。一时间,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悲是喜,是将要被打碎,还是渐渐填补完整。
柳藻赶车太急,马车又是一个颠簸。
杉瑚的身体忽然被抛起,脑袋直冲车板而去。路阶白飞快侧身,将她往回一拉。
结果他拉得太急,她砰一声撞上他的胸口,路阶白痛得皱了皱眉,心口潮水却在这一撞后褪去,心间清明,已经换了天地人间。
抱着她的手一分分收紧,路阶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有淡淡了悟之色。
原来,谜底这么简单。
他缓缓低头,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似不解,似无奈,又似认命地笑了笑。
傻猫,为师中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