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山,已封。”如水溅玉的声音。
杉瑚睁开眼的时候,是在路阶白的床上。她觉得头疼,伸手去按太阳穴,恍恍惚惚地问:“什么?”
一双手已经先一步放在她头上。路阶白探过身,一边轻柔地替她按摩,一边淡淡道:“字面意思。柳藻正在做。”
清凉感透肤而入,杉瑚忍不住舒服地眯起眼,侧头在他手心蹭了蹭。路阶白的动作被她打断,稍微挣了挣,没甚力度地斥她:“别闹,不是头疼吗?”
她一个翻身灵敏地爬起来,肘尖撑在他膝头,两手顺势抱住他的手臂,身体一纵就把脸凑到了他面前。
路阶白下意识往后一仰,她嘴角的酒窝太甜,让人溺醉。
杉瑚讨好地笑着,两只圆眼也眯成了月牙:“师父,我错了嘛,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我天天都给师父做好吃的,天天给师父请安换药,你就原谅我……”
“小黑。”路阶白打断了她的撒娇。
在路阶白面前一向无往不利的招数,这次居然踢到了铁板?杉瑚有些迷茫地眨眨眼:“师父?”
难道,师父不是因为她惹祸生气,才故意吓她?
路阶白默然。
这一霎他的神情似有无奈,似有怜惜,但眼神坚决,不可回转。
“以后,不许再下山。”
“什么?”杉瑚瞠目结舌。
他将她握紧他的手指轻轻扳开,摸摸她的头:“再睡会。”
杉瑚直到被他按在床上,看着他认真替她掖被角的身影,还觉得像在梦中。
他……要限制她的自由?
“师父!”眼看他就要出殿,杉瑚刷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赤脚往床下一跳。几步奔到他身后,她再次拽住他的袖子。
“师父,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我……总之,我不能不下山!”
路阶白视线落在她的赤足上,眉心一蹙,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乱跑什么,地上凉。”
杉瑚哪容得他转移话题,在他怀里扭得跟虫似的,最后干脆揪住了他檀木色的长发:“师父!”
路阶白不得不低头与她对视,她的眼里是祈求和期待,以前只要她这样看着他,就算她要星星他也会给她。
但现在,不行。
“为什么?”杉瑚失望地垮下脸。
“没有为什么。”路阶白将她重新放回床上,从她手中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没扯动。
她目光执着,路阶白只觉怒气渐生。
“为什么?”他不再回避,回身坐在她床沿,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她的唇线一勾:“因为,你满嘴是血。”
又落在她眉间:“眉心青紫。”
最后道:“倒在我面前。”
他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活神仙。看到她躺在地上,嘴里的血染红他的衣服的时候,陌生的情绪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吞没,拖进一望无际的深渊。
那种让他的心都快要停跳的情绪,叫害怕。
而那种让他失控弑杀的情绪,也源自害怕。
路阶白此生上不惧天命,下不畏人皇。但这样的事,终此一生,他再也不想经历。
就算将她一辈子困死在自己身边,也好过看着她的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
杉瑚被他眼底近乎疯狂的阴郁吓了一跳。
她莫名有些心虚,抿抿嘴道:“这次只是意外,以后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若非是华裳亲自下手,她怎会一点防范也没有就中招?
“照顾?”路阶白却猛地哼了一声,清寒的黑眸冷意四射,再无法控制心中的愤怒和后怕。他突然俯身,扼住了她的脖子。
“若是你这般的照顾,还不如为师直接处置了你这孽障!”
皮肤上传来压力,杉瑚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碰到她的脖子,路阶白亦是一惊。
他立刻放开她,往后一飘退了十多步。宽大的袖子不慎挂在烛台上,路阶白飞快一拽,袖子“嗤”地断了半截。
那只掐过她脖子的手缩在身后,好像像这样,他就没有做过可能伤到她的事。
杉瑚的眼睛瞪得更圆,有些啼笑皆非。明明她才是被掐的,怎么搞得像她要对他逼良为娼一样。
“师父,你要断那啥,大约应该去找柳藻或者小九,不孝徒儿我。”她耸耸肩,“实实在在是只雌的。”
“住口!”被徒弟调侃,路阶白习惯性地俊脸一板,杉瑚立刻委屈地把脖子露出来。
路阶白马上兵败如山倒,一张脸板也不是,笑也不是,几番变幻,最终在抽筋之前落荒而逃。
走到门口,还不忘再一次强调:“不准下山。”
杉瑚笑眯眯地点头,两手比作喇叭状冲他喊:“师父,我饿啦。”
待路阶白消失在门外,她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出了那么大的事,不下山亲自看看,她怎么可能放心?
杉瑚闭上眼,整个钟粹山都仿佛呈现在眼前。她默默从上空俯瞰,很快规划好一条线路。
师父以为她也是路痴,但她其实很有认路的天赋,只是以前长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显现出来。
柳藻封山不可能把整座山都封住,她从当初那片槐树林摸下去,很快就能到达山脚。
正准备行动,她忽然心生警惕。
“人外有人,白痴很多。但你不会知道,你是不是白痴之一。”路阶白曾经教她的话在心里响起,以师父的聪慧,真的会被她蒙蔽?
杉瑚又睡了回去,想了想,抬手摔了一个茶杯。
门外有白纸小人的影子一闪而过,见她还睡在床上,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那是路阶白所有白纸小人里功夫最厉害的一个,她虽打通了生死玄关,短期内还是打不过的。杉瑚眯起眼,不一会,嘴角狡黠地勾了勾,唤道:“二师父。”
白纸小人飘了进来,摇头晃脑,表示询问。
杉瑚两手捧腮,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无聊得很,睡不着,师父又不来陪我。你和其他师父们都来陪我玩,好不好?”
她说得比较多,白纸小人反应了好一阵,伸出手比了个“三”,然后摇摇头。
原来只有它和三师父。
杉瑚把玩着脖子上的玉制兔子,忽然将两手一合:“有了,二师父,咱们来堆雪人玩吧。”
白纸小人怕水,下意识有些抗拒。
杉瑚仰起脸,完美的四十五度角,可怜兮兮地拉住白纸小人的手:“只是雪嘛,又不是水。”
白纸小人指指她,浑身一颤,做了个发抖的动作。她气息受损,暂时无法运功避寒。
杉瑚眼睛发亮:“不怕不怕,让三师父寻一盆雪,二师父再搬一个火盆来,如此就不冷了。”
白纸小人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唤来另一个纸人,它还算机警,守在这里,等“三师父”寻回了雪,方才飘出门外找火盆。
一人两纸便在殿中堆起了雪人,杉瑚不知路阶白什么时候回来,只想越快放倒两个纸人越好。
好在不一会,在火盆的炙烤下,雪已经渐渐有些化了。
两个纸人笨拙地陪在杉瑚身边,看她搓搓捏捏,在桌子上堆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二师父”忍不住拍拍杉瑚,又指指那坨东西——下面一个畸形的球,两侧黏了诡异的长须,上面是一个丑陋的方体,现在杉瑚正拿指甲在上面画着什么。
杉瑚扬起得意的笑容,献宝一般把那东西捧起来。
“二师父你眼神真是越来越不好,这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小爷我玉树临风、英姿飒爽、俊美绝伦的——师父啊!”
“二师父”身体一颤,诡异地抽搐起来,另一个则捧着肚子弓着腰,像在哈哈大笑,不知不觉更靠近了火盆几分。
“你觉得不像?”杉瑚知道自己受到了嘲笑,顿时不满起来。她戳戳那球:“喏,师父颀长挺拔的身体。”
点点那方体:“师父完美如画的脸。”
揪了揪那四条须须:“师父修长的……哎呀,揪断了。”
她赶紧低头去捡,两个白纸小人一阵狂抖,就在这一瞬间,杉瑚脚尖一挑,同时捧着“路阶白雪人”的手往旁边一甩。
装着残雪的盆顿时飞起,里面雪化成的水顿时泼下,哗啦啦淋了“二师父”一头一脸。
白纸小人一抽,沾到水的地方立刻变得透明,面条一般软了下去,转眼变成了一张湿透了的白纸。
“三师父”眼见不对,转身就要跑,但两个雪团砸过来,逼得它不得不往侧后方闪。
“哧”地一声,火苗毫不留情地舔上它的身体,只剩下飞灰。
杉瑚沉默地看了它们的残骸一眼,眼神微微黯淡。
它们几个,陪了她两年多,对她一直很好……
但也只停留了一眼,杉瑚飞快起身,利落地套上靴子,披上外裳,又从枕头下翻出师父送的小刀,眨眼的功夫便已一切妥当。
柳藻去封山,小九和路阶白都不在,外面再无人监视,杉瑚轻松摸出国师寝殿,辨明了方向,直奔槐树林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路阶白从厨房之中走出,伴着一股不太好闻的焦味。
他神色有些僵硬,看似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但捧着托盘的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眼底光芒闪耀,分明是紧张和期待。
立在寝殿门口,路阶白抿抿嘴角,推门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