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暨终于看够了戏,出声道:“好了好了,朕会宣太医为贵徒整治。国师,这边请。”
言语之际,睨了一眼皇后。
皇后只得把不满都咽回肚子里,咬牙跟在皇帝后方。
柳小姐红着脸走到她身边,伸手试图搀扶她,皇后直接把手放在了一个太监肩头,宝石护甲还在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眼角上金红飞扬,看都没看柳欣儿一眼。
路阶白熟知杉瑚的性子,没有让她跟着进去,拍了拍她的头:“别乱跑。”
杉瑚乖乖点头,才怪。
路阶白无奈,只好瞪了她一眼:“别吃亏。”
杉瑚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扬扬拳头,表示自己一定从善如流,又用眼神提醒他:别在御前太出格。
路阶白嘴角一抽,抬手扯了扯她脸侧的软肉,走了。
重要人物依次进了秋菊园中的小阁,一大群宫女太监便留在了外面。
杉瑚凭着清秀的脸蛋和甜腻的小嘴儿,很快和这群下人打成一片,只差称兄道弟了。
她若有若无地引着他们说话,八卦听了两耳朵,真正有用的却没多少。正略略急躁,忽然眸光一凝。
众人注意到她的视线,纷纷看过去,顿时吓得呼啦啦跪了一地:“王爷吉祥。”
杉瑚是第一个跪下的,她无比庆幸自己穿得宽大,袖子足够遮住紧握的双拳。仇恨的血液在胸口沸腾,牙与牙缓缓磨擦,发出细微的咯声。
一身戎装的俊美男人双手背负,大步从他们身前走过,根本没有和他们说话的意思。
因为没穿长袍,他的腿显得分外笔直修长,走路都带风。杉瑚低着头,却发现那双战靴旁边,竟然还有一双较小的鞋。
并非京中闺秀常穿的式样,而是短靴,看起来更舒适,且那女子步子同样迈得较大,走得快且稳。
杉瑚跟着仆从们起身,忍不住稍稍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眉眼英气到有些雌雄莫辨,唇红齿白,却****敷面。穿着一身和战甲样式相近的衣服,却花花绿绿。跟着他的女人,竟然是个……唱刀马旦的戏子?
果然胆大,公然带戏子来这样的场合。男的男生女相,女的俊胜男子,他们站在一起,有种另类的般配。
所以,他所喜爱的,是戏子吗?如此英气的戏子?
杉瑚想起自己曾经试探他的那一幕,一时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感觉,像是受到侮辱后的愤怒,又像是印证了本来的猜测,生出“原来如此”的感叹。
根本无需她抛砖引玉,一男一女刚进入楼阁,仆从们顿时围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杉瑚有意识地竖起耳朵听,许久,嘴角缓缓勾起。
没错,她找到了。
森冷狠辣的战将军王上官尧,他的铠甲,软肋,他所有一切超常和反常的症结,甚至是他的喜好——他的生母,先帝庄妃。
庄妃苏氏,号小柳春,出身梨园,戏台上的眉眼顾盼,轻歌曼舞,曾经倾倒天下,号称一绝。
那是一个野心勃勃,贪婪又天真的女子,唱多了虚假的爱恨离合,便把戏词中的一切都当成了真。
先帝对她宠冠六宫,她犹不知足,妄想在皇宫之中寻得白头一心人,不仅随意践踏其他嫔妃,还逼得中宫皇后毫无立足之地,最后甚至让先帝废了如今的皇帝上官暨,立上官尧为太子。
庄贵妃一时风光无限,浑然不知已经走进了人生最后六天的倒计时。
上官尧,我原还敬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不曾想,你是如此懦弱无能。
杉瑚忍不住冷笑,苏柳春分明是自寻死路,加上先帝昏聩,纵容了她,最后又胆怯,舍弃了她。
他若要报复,应该去找苏柳春,或者是先帝!
杉瑚压下心底的不甘和仇恨,又打听起那刀马旦的身份。很快便清清楚楚,原来是小柳春在梨园时的姐妹之女,如今京城第一大梨园软红斋的台柱,元悦。
正在此时,一个小宫女一不小心碰了杉瑚一下。她似乎是新来的,吓得马上向她道歉,说完话立刻溜了。
杉瑚皱皱眉,揉了揉手心被人塞进来的纸团,握拳藏好。
她扬起笑,不好意思地道:“随国师大人出来的时候,紧张喝多了水,如今却不大舒服了,众位姐姐们,可能给我指个方向?”
宫女都爱俏,见她长得好,调笑了她几句,给她指了茅厕的位置。
杉瑚装作急迫的样子,匆匆去了。
待走到无人的地方,杉瑚展开手心的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临苍亭”。
是敌,是友?
杉瑚将字条举到眼前,迎着光照了照,隐约有浅金色的花纹闪现。她又凑近了轻嗅,眼底异色一闪。
不一会,她出现在临苍亭外,竟是个废弃的戏台子。
一个面色忡忡的老太监看见她,勉强笑着把她迎了进去:“您来啦,快进去吧。”
天老爷,他的小祖宗哟,莫非看上的不是哪家小姐,而是个小相公?
杉瑚点点头,对他道了声谢,推门而入。但见里面一人背对着她,一身明黄长衫,不是皇帝上官暨是谁?
“有人叫你,你便这么来了,才得罪过人,你不怕是陷阱?”
杉瑚阴阳怪气地回了句不敢:“金龙纸,宝成墨,皇上给了这么多提示,想来也是觉得民女愚钝。”
上官暨失笑,回过头来,温厚地朝她打个招呼:“易容术学得不错,坐。”
杉瑚也不跟他客气,沉着脸坐下。
“国师言语风趣,今日瞧着对你也好,你真是跟了个不错的师父,也该谢朕一谢。”上官暨笑着开口。
杉瑚抬眼看他,皮笑肉不笑:“皇上果然是上官尧的兄弟,厚脸皮都是一样的。”
上官暨并不生气,或者说,他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他深以为意地点点头:“都说血缘至亲,朕这个皇弟,也只有这么一点和朕有些像了。”
他翻过一个茶盏,给她倒茶:“朕知道,你对朕并无尊敬之心,想直呼朕名,也随你。”
杉瑚翻个白眼,讥诮道:“民女不敢,哪日皇上忽然反悔了,民女上了断头台只怕都还不知道。为人棋子,时刻忠君爱国都还有被舍弃的危险,更何况民女这样的?”
上官暨动作一顿,随即放下了茶壶,悠悠一叹。没有任何辩解之言,他忽然话锋一转:“你觉得,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
杉瑚眯起眼睛,他什么意思?
上官暨继续道:“蚂蚁就是蚂蚁,象就是象,即使某种情绪的力量再大,一只蚂蚁也不能凭此撼动象。战王如此嚣张,靠的是手下三军,朕还能坐在龙椅上,靠的是保皇一党。”
杉瑚忍不住插话:“明明上官尧已经被废为庶人,是你起用了他,让他成为权倾朝堂的战王!”
上官暨收了笑,他眸色较浅,泛着琥珀色。这个从里到外透着文雅端肃的皇帝,一双眼睛却无任何温柔,每每让人心惊。
看了她一阵,他忍不住又笑了,满脸朕不跟小孩子计较的无奈:“朕不和你讨论这个。朕只问你,杉瑚,你靠的是什么?”
杉瑚避开了他的视线,他的试探让她很不舒服,似是而非地道:“民女自有民女的依靠,不劳皇上废心了。”
上官暨“哦”了一声,声调拉得很长,笑着摇摇头:“罢了,朕相信,你是个聪慧的姑娘。”
他站起身,悠悠往外行去:“朕说过会补偿你,什么时候想好了要什么,就到城中一家叫‘回’的当铺去。”
这个年轻的君王,貌不惊人,看似无能无害,但总让人觉得捉摸不透。杉瑚冷哼:“希望皇上一言九鼎。”
上官暨莞尔一笑:“朕也希望,等到你的‘谢主隆恩’。”
杉瑚仍然冷哼一声,不再回应。
不得不说,上官尧还是教了她不少东西,他不是爱用孤儿吗,她作为一个好学生,当然要举一反三,从城中找她的势力了。
但她所找并非是歌姬,也不是乞丐,没人知道那些烟红柳绿、街头乞儿是否已经归属他人,她培养出来的,一定会是她的人!
杉瑚眼底闪过一抹自信,算算时间,赏菊大会只怕也到尾声了,便起身从临苍亭潜了出来,偷偷溜回秋菊园。
然而,才回到秋菊园,她便发现气氛不对,依稀是两个人在对峙。
杉瑚心头有种不详的预感,连挤带钻地跑到前面,抬头一看,白衣垂地,长发低挽,侧脸精致如雪塑,不是她师父是谁?
再扭过头,忍不住爆了粗口——竟然是上官尧。
男人护着身后的锦衣戏子,浓黑的长眉冷冷一扬:“本王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国师,若是不给,你不过一黄口竖子!元悦是本王带进来的,你有几条命,敢对她出手?”
杉瑚已经习惯了上官尧唯吾独尊的口气,听到“出手”二字,还是有些瞠目结舌,云淡风轻的师父对元悦动手?
彼其娘之,上官暨这个皇帝到底怎么当的,这样的事也能出现!
路阶白面色平静,没有分毫起伏,好像根本没有把上官尧放在眼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一双漆黑静寒的眸子,只盯住元悦的脖子。
“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