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诚法师”对严颐的问话充耳不闻,忽地乍起右臂,眼露凶光,手中禅杖直取严颐面门。严颐此刻手中没有兵器,却不慌不忙,就手扯下白绸,往禅杖上一绞一带,“法诚法师”一个踉跄,禅杖脱了手,掉在地上。严颐正在奇怪怎么对手如此不堪一击,“法诚法师”便连带禅杖一起烟消云散,屋中的绸练如卷入狂风般激烈地飞舞飘打起来,严颐只觉视线中白花花的一片,辨不清方向,他担心有其他敌人偷袭,于是转动身体,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动向。但等了许久,并不见有敌人杀出,漫天飞舞的绸练也逐渐平息下来。忽而,所有绸练的质地变得越来越轻薄,紧接着便开始崩离解析,化为雪白晶莹的碎片,打着旋儿向上飞起,又轻飘飘地一齐落下,瞬间盈满整间房屋——哪里是绸练碎片,分明就是一场鹅毛大雪!
纷飞的雪花霎时迷了严颐的眼,四周也一下子变得寒冷彻骨,他打了个冷战,定下神看时,发现自己身处的场景又幻化为一条夜色下的街巷,雪仍在下,路面上已积了好厚一层。街巷深处的院门两旁,悬挂着气派的大红灯笼,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严颐凝神望去,只觉得此情此景说不出的熟悉。他也顾不上衣履单薄,踩着雪向前赶去,慢慢看清门前站着一个身穿妃色锦缎银鼠袄,腕戴碧玉镶金镯,皮肤白净,丰姿绰约的妇人,手牵个头戴貂鼠皮帽,罩件绉棉马褂,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正有说有笑,指指点点。他们前方蹲着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孩子,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去点地上放着的鞭炮。“砰”的一声,鞭炮一声脆响,炸到空中,幻化成一团明亮的花火。紧接着,又有五个仆从模样的人拿出五串挂鞭,在门口点燃,立即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两个孩子一起拍手,跳着叫好。妇人把较小的那个孩子揽在怀里,两手捧着他的脸道:“这下可把一年的灾病都驱走啦!”眼中满是疼爱之情。
严颐看得出了神,不觉往前踏出一步,喃喃说道:“娘……”
他的声音极轻,所有的人都没有留意到,眼看仆从们开始打扫门前的鞭炮碎屑,那妇人拉着两个孩子就要进门,严颐有些着急,他又向前赶了两步,提高声音喊道:“母亲!母亲!!”
那个大点的孩子回过头来,用鄙夷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拽拽妇人的衣袖:“娘,你瞧那里有个叫花子。”
妇人看也不看,嗔道:“大过年的别看脏东西,小心害眼。走,回屋管你爹磕头要红包去。”说着便拉两个孩子进了门。
严颐奔上前去,但究竟还是晚了一步,两扇乌漆大门早已合得紧紧,地上只余几行凌乱的脚印。严颐用手拍打着门环,叫道:“母亲!让我进去,让我再……看看你们……”
每一下敲击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严颐仍没有放弃,他愈敲愈急,仿佛下定决心,没人应门决不离开。不知过了多久,他每敲一下,手中便如无数荆刺扎入,痛彻心扉,但这痛楚只让他更加执着,他已经忘了有多久,自己都没有如此渴望一样东西,一样仿佛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抓不住的东西……
风住了。
巷子里的夜一点点淹没了严颐。他不再看得见那扇门,也不再听得见自己拍门的声音。
雪花仍飘飘洒洒地落着,落到严颐手上,染了殷红,带走体温。
再次恢复意识时,严颐发现自己坐在地上。确切地说,是坐在一个有如井底般狭小潮湿的空间里。他伸出双手,便能触到两旁冰冷坚硬的墙壁,手心传来的钝痛提醒他刚才发生过的一切。严颐试着站起身,但双膝发软,还没站稳就又跌坐下来。他只得倚在墙上,无力地喘着气,头脑中一片混乱。
这时,他看到前方打下一束微光,微光之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严颐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恐惧,他死死抵住身后的墙壁,不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却又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
那身影不慌不忙地靠近,正好在光束中央停下,让严颐看个清清楚楚。
体形清瘦,一身侠装,压低的笠沿遮不住深深的绝望与苍凉。
再错不了的,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这个人,是严颐自己。
感受到严颐的注视,另一个他索性抬起头来。本应俊秀的面庞上满是墨黑斑块,衬得散落在额前的几缕白发格外刺眼。与严颐对视的碧色眸子中尽是嘲讽,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不,那些墨蜕,大多都已脱落了,不应该是这样……”严颐颤抖着用手去摸自己的脸庞,但手中的触感仍然说服不了他眼睛看到的事实。
“真的吗?你真以为自己改变得了这一切吗?”另一个严颐冷笑道。“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只知自己异于常人,可为何只有你会如此?这就是你的命运。无论你多么拼命抵抗,该来的终究会来。你整日除妖,妄想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但你自己就是个异类,你和他们一样,这世上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我可以的!师父说,只要墨蜕褪尽……”
“师父?你有多久没见到你的师父了?你可知道他在何处?说啊?”
“我……”
“可笑!迷信于虚妄之言而尚不自知,留你在世上只会继续为祸!”另一个严颐忽然目露凶光,向他逼近一步。
“……不会让你得逞,我要走出这里,我还有……”严颐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另一个严颐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有什么?家人?朋友?你只会给他们带来不幸!你忘了乐泽村的黄二娃吗?你忘了开元寺的法诚法师吗?你忘了你的家人吗?”
“不要再说了!”严颐痛苦地握紧拳头,却又不知该向谁挥出。对面那人的话语让他透体冰冷,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他神情恍惚地望着对方抽出宝剑,向自己劈来。
到此结束了吗……
严颐闭上双眼,但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金属相击的脆响,直震得他头皮发麻,待到他再睁眼看时,假严颐的宝剑已被击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而他面前凭空漂浮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卷轴,难道,竟是此物救了自己?严颐伸手拿过卷轴,“唰”地展开,原来卷轴中包裹着的正是之前丢失的蟠龙降魔杵!严颐不假思索地将蟠龙降魔杵握在手中,同时往卷轴上看去,只见上面写有“魔天异相镇妖宝咒”八个大字,后面是整整一篇咒文,严颐一读,与自己之前所学降妖咒文不谋而合,更有无穷妙处,无上奇效,于是默默将咒文记下,心中登时一片清明,勇气顿生。收起卷轴,严颐执杵往前一挥,登时无数金光如离弦之箭齐齐射出,假严颐还不及叫一声就湮灭于无形,与此同时,排山倒海的金光也一举冲破了一直禁锢住严颐的幻阵,周围黑暗牢固的墙壁霎那间化为齑粉,飞散而逝。这股法力如此充沛,以至于严颐几乎站立不稳,他赶紧定住下盘,心中暗暗称奇。
待金光散去,严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塔内,窗外月华如水,驱散了四周的黑暗。在他对面,一位白衣男子悬空而立,身旁漂浮着一圈圈写满文字的绸练。见幻阵被破,那男子微微蹙眉:“哼,居然被它坏我好事,真不走运。”
“你是何方妖怪,在此作乱?”严颐喝问道。
“看在你离死期不远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吾乃蓬尘,化自九天玄经之灵气。专门在此恭候严公子。”男子答道,神情甚是高傲。
“既是书妖,为何作此惑乱人心,害人性命的勾当!开元寺的火可也是寿安馘祟会的人指使你放的?”
书妖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不害人性命,难道还要学那些无用的下等小妖,去找书呆子掉书袋不成?本以为严公子除妖无数,没想到见识竟也如此有限!至于这场火嘛——”书妖好整以暇地停了停,又接着说:“与我无关。寿安的这帮废物,还轮不到他们指挥我。”说完,书妖面色一敛:“你的问题我已答完。如今该我出题了。不过,我要的不是你的答案,而是你的性命!准备好领死了吗?严公子!”
话音未落,书妖便发动围绕在他身旁的绸练,向严颐袭来。这塔内空间狭小,躲避十分困难,可严颐早有准备,并不躲闪,而是持定降魔杵念动咒文。眼看那些绸练就在离严颐身体不足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而后调转方向,向书妖反噬而去。书妖显然没有料到严颐这一招,神色大变,就要跳开,谁知地上浮起一层金光法阵,将书妖牢牢困住,再不能越出法阵半分。就在书妖奋力挣扎的当口,无数绸练飞扑而来,将书妖层层裹住,越收越紧。严颐见状大喜,但仍不敢放松半毫,口中不停念咒。绸练中不停传来书妖的咒骂:“白毛竖子,你以为杀了我便算完吗?你以为今日所见都是幻觉吗?等着瞧……”
严颐任凭他辱骂,只管念咒,直至绸练中的声音越来越衰微,终于不再有任何动静。严颐这才举起降魔杵,金光法阵随之升起,罩住整团绸练,逐渐收缩,最终消弭于无形。
确定书妖已除后,严颐长长出了口气。掂了掂手中的降魔杵,自言自语道:“多谢有你,才让我不致为妖物所惑,保住性命。”
降魔杵静静躺在他手中,在月光照耀下有种别样的庄严肃穆之美。严颐细细观赏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回,正要将卷轴收入怀中,忽然身体一僵,脑中一片空白。
檀盒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