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明月高悬,蛩声阵阵。洛阳城中,多数人家早已在静谧夜色下入眠。可一处客栈的房间内仍透出微明的灯光,一个刚及弱冠的青年单肘支在书案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怎么还没睡?还在温书?”一个身材伟岸,相貌慈和的男子走进屋内,停在青年身旁,为他打扇解暑。
“大哥?我看倦了,出会儿神。无妨的,你回去吧。”青年答道。
“你自小身子弱,这两年才好些。虽说用功是好事,可也忌太过疲累,回头娘看到又要心疼。毕竟……如今咱家的指望全在你和二弟身上了。”
“大哥,你说话的语气和娘越来越像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分寸还是有的。”青年吃吃笑道。
男子点点头。“那我叫伙计们去做些水晶饼当夜宵,你吃饱了再歇息。这洛阳虽然繁华,毕竟还是家乡吃食顺口。”
“不用了,我这就去睡,大哥也请回房吧。”
男子摇摇头,没有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等男子走远,青年方合上书卷,起身关窗。今天,他等的消息又没有到。不过,他相信自己的预感没有错,何况现在自己有的是可下之棋。想到这里,他刚刚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不慌不忙地吹灭了油灯。
与此同时,寿安城中正因开元寺失火乱作一团,严颐手中的蟠龙降魔杵也化为金光,投往寺中,不见踪影。思及法诚法师的相救之恩,严颐心急如焚,顾不得深究其中的蹊跷之处,就拉着严耕一路狂奔,恨不得马上赶到火场,确认法诚法师和其他僧众的安危。
自然,他无暇注意,怀中的星檀盒正透过衣衫,一闪一闪地发出警示危险的绿光。
不消一柱香的工夫,他们便赶到了开元寺外。火势在远处看时便熏天炙地、赤炎冲霄,及到近前,才知道情势比他们料想的还要糟糕。寺庙山门早已烧成灰烬,地上尽是一块块黑麻麻的残骸。寺内被一眼望不到边的火山火海吞没,赤黄色的烈焰腾起不知多少丈高。满耳皆是毕毕剥剥的燃烧爆裂声、轰然如雷的巨木倒塌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如同身处千军万马厮杀的地狱中一般恐怖。山门外围满了百姓,许多人提着水桶来灭火,但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也有不少人坐在地上捶胸痛哭,想来是寺中僧侣的俗家亲人。严颐左右张望,也不见有僧人逃出,更没有法诚法师的踪影。他问旁边维持秩序的一位老衙役:“好好的怎么着起火来?寺里的住持和僧人呢?”老衙役道:“只有两三个小沙弥逃了出来,被送到郎中那里了。剩下的人……”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另一位年轻衙役接话道:“往年盂兰盆节,开元寺的上兰盆供仪式都是法诚法师亲自主持,今日也不例外。我猜,大半是哪位师父净坛绕经时不小心打翻了香烛,这才着起火来。啧啧,活了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大的火。烧成这样,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打我爷爷辈起就有这开元寺,师父们也都是积德行善的得道之人,唉,怎么竟遭此厄运?”
开元寺是座戒律森严、管理有度的古刹,严颐不信僧人竟能大意到打翻香烛,酿成如此大火。他隐隐觉得是馘祟会捣的鬼,但又没有确切证据。更让他着急的是,法诚法师还在寺中,生死未明。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银绦,在头上缠了几圈,而后摘下斗笠交给严耕道:“我进去看看。”
“叔你去不得!你没见里面都烧成啥样了!”严耕拉住他,着急地说。
“不行,我必须去!”严颐甩开严耕,道:“你不会避火决,不许跟来!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不回来,你便走罢!”
说完,严颐便消失在茫茫火海中。
却说严颐捏着避火决,一头扎入火场,只觉热气袭来,但并不伤身。开元寺分前中后三进,有天王殿、伽蓝殿、祖师殿、罗汉堂、法堂、斋堂、戒堂、客堂等大小十数栋建筑,严颐上次进寺时,记下了主要殿宇的位置,此时他沿着寺内石板路,一间间搜寻过去,中途还要小心避开翻倒在地的香炉和不断倒塌的木梁。但所过之处,除了熊熊燃烧的残垣断瓦,就是遍地横陈、已辨不出面目的僧人尸首。空气中混杂着松木味、焦糊味和令人作呕的尸油味。严颐忍住往上翻涌的作呕感,边走边提高声音喊道:“有人吗?”但结果只是徒劳,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旺的火势。
见到如此惨状,严颐两眼通红,双拳紧握,心中宛如刀绞。这哪里是与世无争的佛门净地,分明是冤鬼哀鸣的修罗地狱!可叹自己习练一身本领,竟不能救得半条人命。明明几日前,法诚法师还是那样精神健朗地站在自己面前,可现在却连尸骨也不知在何处!严颐又想到法诚法师将镇寺之宝蟠龙降魔杵相赠之后,开元寺就遭此劫难,不免倍感内疚。他不愿就此放弃,至少要把失却的降魔杵找回,物归原主,这样自己心里也能稍微宽慰些。
就在此时,严颐注意到了后院的一座石塔。寺中火势如此猛烈,但那石塔却丝毫未受影响,周身连一星火光也无,矗立在一片火光之中,分外显眼。虽然石塔不同于木殿,不易燃烧,但严颐还是感觉到十分诡异。按常理,石塔中多少会有些供奉物品,高温炙烤之下难免失火,但这座石塔就如被隔绝在火场之外一般,是何原因?会不会与丢失的降魔杵有关?严颐决心这就进塔去一探究竟,加快脚步向后院奔去。
这座石塔底座为花岗岩须弥座,塔身为八角密檐十三层,每个檐角均挂有铜铎,造型古朴,门开于南。严颐一进塔,便觉一阵清凉沁入心脾,空气中还夹杂着一缕梵香,与外面判若两个世界。严颐收了避火决,但仍保持着警惕,沿石梯盘旋而上。果然,很快严颐便感觉到塔中的不同寻常之处。这石塔不过十丈来高,可严颐走了一顿饭工夫,仍没有到顶的迹象,除了石梯并无一物,竟如走入无限循环的死地一般。
心思缜密的严颐停下脚步,脑中开始飞快思索应对之法,但就在此时,他听得耳边铃声大作,直震得耳鼓发麻,与此同时,刚才还只是若有若无的梵香也变得异常浓烈,严颐赶紧凝息屏气,可为时已晚,只觉胸中闷塞,眼皮酸涩,昏昏沉沉,步履蹒跚。他心中清楚自己入了迷阵,但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上。就在他暗叫不妙之际,所有的不适感骤然停止。严颐猛地一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的房间内,四面望不到墙,也没有窗户,但目光所及之处,光线十分充足,甚至有些晃眼。从房顶上,垂下无数六、七尺宽的白色绸练,长度将及地面,错落有致,徐徐飘动,绸练上仿佛还有字迹。严颐心下生奇,不由得走上前去,谁知随着他走近,绸练上的字迹也渐渐变浅,最后竟完全消失。严颐伸手去扯,可尚未触及,绸练便“唰”地向上卷起,由绸练后走出一个人来。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严颐不禁也惊得向后一撤。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法诚法师。但骇人的是,他身体外露的部分全部被灼烧得犹如焦炭,袈裟缝隙中还不断冒出白烟。法诚法师手执禅杖,一边向严颐逼近,一边说道:“施主,我寺的蟠龙降魔杵现在何处?”
见严颐没有回答,法诚法师又往前踏出一步,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严颐紧紧盯住法诚法师的双眼,停止了后退,缓缓问道:“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