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46次列车孤独地在群山中穿梭,这趟列车起自福州,终点站是北京。
当它溯着闽江走向武夷山、穿出大山跨过长江、越过丘陵直奔淮河以后,便来到了张文远的老家。
他的老家坐落在淮河北岸,一个名叫张河口的地方。村里姓张的只有二十多家,像一个半月形依偎着河口。
小时候他听爷爷讲起过,这二十多家,都是在老太——也就是老爹的爷爷那一代从外地搬过来,然后在当地繁衍的。当初逃难而来的十几个人,现在已经发展到将近二百余口。
抗日战争时期,为了阻挡日本鬼子南下,国民党在花园口扒开了黄河大堤,黄河下游顿时成为千里泽国,原籍也被淹没。为了逃荒,老太他们便往南迁徙到现在这个地方。原本的荒地也由此改名为“张河口”,打上了张姓的烙印。
那是1938年的事情,到今年2008年,整整七十年过去了,老一辈早已凋零殆尽。剩下的人也在艰辛的生活中忘记了当初迁徙的初衷,坚强而卑微地活着。要不是爷爷的去世引起他的沉思,这些事情大概也不会想起来。
他是一个玻璃心的人,神经敏感而脆弱。整个路途上为了驱散悲伤,只能一遍遍去想不相干的事情,于是往事便像陈年渣滓一样浮出水面。
离家不到四个月,仿佛有四年那样长久,他也不知道是如何到达家中的,只觉得大脑混混沌沌,不为自己所有。
北方冬天黑的有些早,下车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钟,爷爷的灵棚就建立在村西头,下了车一眼便能望见。他轻轻地走过去,很奇怪,一滴眼泪也没有。路两边的白杨树光秃秃的,繁多的枝叶在夜幕下笼罩着马路,如同一条狭长的时光隧道。
隧道这头是他欢快的童年,隧道那头是爷爷当初迁徙而来的迷茫。而他现在,就在时空隧道里走着。
走近了灵棚,张文远终于压抑不住悲伤,无可抑制地大哭起来。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血浓于水,什么叫骨肉亲情。
他刚走到门口,便见到一个老年妇女大声嚷了起来:“老三家的孩子回来了。”
张文远抬起头看过去,却是村西头的大奶奶。看着大奶奶苍老的容颜,他一瞬间有一种看破尘世的错觉,正要上前寒暄,大爷张人杰听到叫声,从灵棚里钻了出来,拉着他的手走到棺材前,轻轻道:“先给你爷爷磕头!”
这个时候,亲戚们也都从灵棚里探出头来,纷纷盯着他看。
他有些迷惑,不知道离家四个月的自己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如此好奇?也许是一个聋子考上了大学让他们感觉吃惊罢?亦或者是村里出了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他们想瞧一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到了这个时候,张文远也管不了那么多,在灵像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
灵像上的爷爷双眼微眯,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这幅照片他怎会忘记!从小到大,每到放学的时候便能见到爷爷提着旱烟枪,独自一人蹲在汪南沿抽着。多少年来,爷爷一直是这个表情。有时候还见他绕着汪边来回转着,对着水面自言自语。
汪是北方人的称呼,所谓的汪就是不大的水塘。而在张河口,背后靠着河,门前临着汪。背后的河蜿蜒曲折,在河口形成一个“S”型的回环。而张河口就在环形的怀抱里,听说风水上这叫“游龙摆尾”,是个大吉的格局。
门前的汪是圆形的,一年四季清澈无比。爷爷曾经在他面前自豪地说过:“小孩,知道么,这条河,这口汪,都是有龙出现的。这个格局叫做‘游龙戏珠’,只要这口汪不填,我们张河口注定要出大人物。”
所有的一切,都出现在灵像上爷爷的双眼里,一时之间,让他有些失神。
接近二十年的受教育经历,早已经让张文远变成了一位无神论者,他是不太相信鬼神之说的。哪怕他的双眼有时候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也一直觉得这可能是基因变异的结果。
这个时代打破迷信,相信科学的道理,对于命理一途,他一直以为只有落后愚昧的人才会去相信。
他的双眼异常的事情只有爷爷知道,因为不敢告诉别人,害怕别人把他当成疯子。而且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根本没有值得炫耀的成分,有时候他前一天看到奇怪的东西,那么第二天必定头痛。
张文远记得有一次出门,看到村里的啸叔脑后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回来就听说他帮人家盖房子,从手脚架上掉了下来。虽然抢救的及时,还是落下了终身残疾。接下来的三天,他的脑袋像是从里面开了裂,让他想找块石头撞开来,看看里面有什么。
当然,还有其他一些玄乎的东西,很多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试想一下,这样的情况,他如何敢跟别人说?他甚至有些痛恨那种东西!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爷爷去世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
他磕完了头,张人杰走上前来把他拉进了灵棚,这是身为孙子应该尽的孝道。在灵棚后面,便是爷爷的棺材。长明灯闪着微弱的火焰,好像随时会熄灭一样。张人杰拿起纸钱,洒在灵盆里,瞬间冒出丈高的火苗,看着消失的纸钱轻轻道:“老爷子,小远回来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他全身披着麻衣,从棺材下方取出了一个方盒。原本哭声震天的灵棚里,在这一刻沉默了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齐齐地看向盒子,张文远竟然在一些人的眼中看到了狂热的光芒。
他爷爷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找出几个识字的人都不容易,更不要说受过完整教育的人了。因此在那个动luan的年代里,她爷爷也算得上是村里的风云人物,不但做过村里的村长,还当过镇上高中的校长。
一直有传言说,老爷子积蓄下来的袁大头就有好几盒,只是谁也没有见过。老爷子去世前,只留下这个盒子,并且指名道姓要交给张文远。因此,他很理解这些叔伯兄弟们心中的想法。大家都是老爷子的后代,为什么留下的东西只给他这个聋子呢?
这是人之常性,他很理解。
张人杰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灵棚,轻轻道:“老爷子临终前,传下这盒东西,指明要交给小远,今天就在老爷子的灵前,完成老爷子这个未了的心愿。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