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月刊设计简单中凸显细致,细致之余不乏清雅。淡绿的封面底色,泼墨着两个劲骨丰肌的行书——“淡墨”。
古朴的纸张,淡淡的书墨香气,夏小丛坐在书桌前,看得有些入神。
细看着清晰简洁的排版,细腻与恢弘相映衬的内容,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那三分的熟悉,是因为戴瀚的缘故吧。
当年,在毓才校报社,他带着她和文梓轩入门,手把手教会他们采访、撰稿、编辑,以及设计。戴瀚的风格与个性,她自是十分熟悉与敬重。以至于后来文梓轩成了校报社一把手,在大刀阔斧对校报及杂志推行一系列的改革与修整时,她和他因为意见不同,有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较量与磋商。
那时候夏小丛念旧,一根筋走到底,这事拖得久了,文梓轩再好的脾气也急了。有一天傍晚,两人在校报室争执许久,累了,文梓轩破天番闹了一回小孩子脾气。
他把校报杂志等资料推到一旁,定定盯着夏小丛。
“小丛,”他说,“我和戴瀚,你选一个吧。”
夏小丛摸不着头脑,却扑哧一声笑了。
文梓轩啊文梓轩,莫怪池可儿老欺负你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儿。戴瀚是我敬重的学长,而我和你,青梅竹马,自小一块玩大。你说,我能选择支持谁呢?这事,只能讲理,好吧?
可文梓轩却倔着性子,非让她排个一和二。夏小丛闹不过他,突然想起他往日被池可儿欺负的可怜样,心一时软了下来。
“好吧,选你。”
她至今记得那时,他听完这话,灼灼生亮的眼睛。
后来,她一直觉得他们两个,只是两小无猜至真至纯的友谊。他却一厢情愿认为,早已种下的情分,在那一刻,便已成为约定。
夏小丛摩挲着淡墨月刊,心底酸酸涩涩似乎闪过一丝失落。
她恍恍惚惚好一会,才发觉手中的月刊早已被倾身过来的舍友抢走。
“哎你们——”
她瞅着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肆无忌惮蹂躏着淡漠月刊,无奈极了。
池可儿魔爪起落,把已然邹巴巴惨不忍睹的书丢回来时,大大翻了一个白眼。
“我还以为这里边有颜如玉,有大帅哥呢,就一本破书,你竟能一个晚上坐在椅子上尽发呆!”
“小丛,你想什么呀,那么入神。贝寄柔和你说了好几回话,你一句也没听到呢。”
童丽掏出工具箱,拿出指甲剪,一边修指甲,一边瞪了夏小丛一眼,又勾头看向贝寄柔。
“夏小丛这人啊,老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常常被她无视,寄柔你别和她计较啊!”
夏小丛哭笑不得。
童丽,你这是替我说话,还是诋毁我啊?
不过,我刚才有这么入迷吗?
她十分抱歉看向贝寄柔:“不好意思啊,寄柔,我不是故意的。”
贝寄柔见她们几个可以瞎闹,彼此“诋毁”,对自己却多了几分客气,也不以为意。毕竟她们自幼一起长大,自己却早出晚归,难得碰头,生疏是正常的。再说,这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想要站在高峰,就必须忍耐高处之寒。
她瞄了一眼夏小丛书桌上的淡墨月刊,问:“小丛加入淡墨了吗?”
“是啊。”夏小丛点点头。
“难怪。我们系也有文学社,不过,和淡墨相比,不值得一提。你的选择是对的。”
贝寄柔投给她一个理解的意味深长眼神。
可这个眼神落在夏小丛眼中,她却十分迷惑不解,贝寄柔在暗示她什么呀?
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夏小丛总觉得贝寄柔就像一个迷,迷一样的话,迷一样的人。
第一次看见贝寄柔本人,是在开学后系大会上。贝寄柔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夏小丛清晰记得,那个晚上,舞台灯光璀璨,光圈聚焦处的她,身姿挺直,斜飞的眼睛神采飞扬,自信满满。
夏小丛不自觉被她吸引,无法把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她与宿舍她一系列的粉红色联系起来。
贝寄柔竟如此出彩与优秀。她长得很漂亮,是系花,可你看到她,只会为她的气质所折服。
认识了贝寄柔,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贝寄柔依旧早出晚归,童丽有护花使者接送,夏小丛和池可儿同进同出,又和往日一样,像一对连体婴。
可是任凭夏小丛怎么怂恿池可儿加入淡墨,她也咬着牙不理睬,所以周五晚上,淡墨第一次开例会时,夏小丛只得只身一人前往了。
淡墨工作室在文艺楼五楼。从电梯出来,往左拐,顺着廊道,大概走二十来步,便可以看见。
夏小丛到达时,远远便瞧见工作室门外悬挂的匾额上,泼墨着“淡墨工作室”五个草书大字。
匾额下,工作室大门虚掩着,温馨的光线从夹缝中倾泻而出,映照在廊道上,静悄悄的。
夏小丛探头往里边瞧去,十分讶异。她确定戴瀚通知她时,说好晚上七点开会的。可现在?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分针正停在六点五十八分处,时已不早。
她临行闹了肠胃,才迟迟踩着钟点晚到,她还以为,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可这会,室内无人,不闻一丝人响。
夏小丛推开虚掩大门走了进去。
工作室比想象大许多,中间,一面青砖铺砌的矮墙,把空间一分为二。
左边,并排四五个高大的书柜,书柜上,密密麻麻存放着各种资料,隐隐氤氲着淡淡的墨香。
往右走,光线明亮起来。粉刷的墙壁,一片天空的蔚蓝。天花板下,挂着十来个高低参差的玻璃吊灯,熠熠生辉。
玻璃吊灯下,是一张大型黑灰色椭圆形会议桌,大约有四十来个座位。会议桌上,整齐搁置着十几台笔记本,几叠印刷资料。
夏小丛见未有人到来,便自顾悠闲在工作室内闲逛。很快,左右墙壁上各悬挂着的两幅装裱精美的墨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左边墨宝引用的是郑板桥的诗句:“撑天一根担日月,拔地千笋写春秋。”泼墨的草书张扬挥洒,走笔流畅有力。
这不是戴学长的字吗?
夏小丛驻步欣赏了一会,她又折向右边,这一幅,书写的也是草书。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和戴瀚学长相比,这字少了一丝劲道,起落之间却多了几份飘逸洒脱。
“好字!”夏小丛不觉叹道。
“好字?小学妹更喜欢哪一副啊?”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戴瀚手里捧着几份文件,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瞅她。
“戴学长好!”
夏小丛也笑吟吟看他。她挑了一个边角的座位,坐了下来。
“你还是没变。”
戴瀚走到会议桌中间位置,眼底一片了悟。
夏小丛喜静,越热闹地方越隐身自己。以前在校报社,他有事找她,只要往角落处张望,肯定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几年过去了,她这个习惯倒还保留着。
夏小丛莞尔,戴瀚不知道的是,冷眼旁观,更能洞察人生。从她尝试创作,夏爸爸便传给她这一法宝。
戴瀚坐下来,定定盯着夏小丛,见她一脸茫然,又用下巴左右指了指。
“啥?”
夏小丛一根筋转不过弯,待自己视线触及墙壁上的墨宝,才回过神来。敢情戴瀚等着她评价这两幅书法呢。
她眼眸闪过狡黠光彩,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推了回去。
“一则矫若惊龙,一则翩若惊鸿,这两者权衡,戴学长又以为如何呢?”
戴瀚一怔,抚掌大笑起来。矫若惊龙,是对他书法莫高的评价了。至于翩若惊鸿,那样的境界,是他,也是她,可望而不可求的境界吧。
别看夏小丛生就一副南方女孩娇小的身躯,可字迹跌宕遒丽,似乎小小的女孩有大大的力量。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南宫沐承这字还是略胜一筹。”戴瀚叹口气。
“南宫沐承?”夏小丛有些意外。
一个淡漠得近乎冷情的人,竟能写出一手洒脱飞扬的好字?都说字如其人,怎么放在他身上,真理瞬间溃不成军。
她仰头又仔细看了看字画,这墨宝行笔间任情却不显轻性,洒脱又不失浑厚,怎么看怎么不似那张漠然的脸!
戴瀚明了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是继续说道:“若不是大一某一次集会,南宫输了游戏认罚,这工作室哪能骗他拿出墨宝。”
夏小丛愕然,没想到这字幅还是这样来的。这样倒是合乎常理。难以想象那样一个人会挥洒毛主席的词句,屁颠屁颠手捧过来。
“要不,小学妹也送一副字画过来。”戴瀚笑吟吟试探着问。
夏家书香门第,夏爸爸是大学中文系教授,夏妈妈执教艺术学院油画专业,戴瀚深知,夏小丛不但文章好,也写了一手好字,绘了一手好画。
夏小丛有些为难,一则她本人没有这个兴趣,二则夏书涵曾与她约法三章,除了文章,不许在外卖弄字画。
她自然不清楚,正因为她容颜俏丽,多才多艺,小小年纪便有诸多仰慕者。那些年,夏书涵辣手摧花,背着她重创了一个又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子,以至于在毓才中学,初高中生涯共六年,几乎没有男生敢肆意接近她。
“怎么,不方便?”戴瀚意料之中,也不失望。
夏小丛有些赧颜:“那个——我哥他——”
她觉得这话说出来可信度极低,嗫嚅着也就说不出口。
戴瀚闻言额头却冒出一丝冷汗。
“那个,夏学长不乐意那就算啦。小学妹,你别放在心底。”他连忙说道。
他眼前闪过一幅画面:一个十五六岁的男生,鼻青脸肿,套着一件前后各蘸墨书着一个“贱”和“犯”字的宽松白t恤,一只手肘绑着绷带,一只脚弯弯跛着,灰溜溜站在操场示众。
那时候夏小丛和文梓轩忙着采访,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戴瀚才听说,这个男生特别喜欢夏小丛,在死死纠缠,彻底失败之后,他居然出言不逊,当众侮辱夏小丛。就为这事,远在邻市上大学的夏书涵,竟风尘仆仆连夜赶赴母校。
于是,在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毓才校园某一个阴暗角落,凄厉地传来了某人痛苦的鬼哭狼嚎声,第二天便有了触目惊心的那一幕。
自此以后,更没有男生,敢对夏小丛有非分之想了。
戴瀚想起这些,心有余悸。
夏小丛一脸疑惑,他尴尬笑了笑,忽然视线往左后方望去,松了一口气。
“你小子,来多久了?”他扬声问。
夏小丛随着他的视线,诧异往左后方望去。这才看到,矮墙边,书架旁,倚着一个静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