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站在华阳宫外,双手手指机械地不停绞着帕子,神色凝重。
她身旁站着孟月兰和张氏,她们都是盛装打扮,穿着绫罗绸缎,描绘着精致的妆容。就连张氏都换了一身新衣裳,还戴了未免太过寒碜,郑氏临时给她的首饰。
而孟月兰更是精心打扮过了,愣是将她那三、四分长相强堆成了五、六分,只是那双略显狭小的眼睛却透着深深的怨怼,望着华阳宫内的目光里充满了嫉妒和愤怒。五、六分相貌也叫人见了心生抵触,觉得她心性不好,难相与。
一个月之前,宫里派人来传召他们入宫,孟家立时乱了起来。
孟广一听求见者是自咸阳来的使者,惊讶不已,初时还没想起自己有个进宫选秀的女儿,还以为是冲着自己这个郡尉而来呢。
一接见,那使者便说是奉命来接纯熙夫人家人入咸阳相聚,顿时错愕不已,半晌转不过弯来,以为使者是找错了人,连忙询问内情。
再一听使者说那纯熙夫人是他孟广的女儿,如今已是君王最宠爱的夫人了,顿时大喜过望,惊喜地连连大笑,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原以为不过是拿着个庶女换回了嫡女,好保住嫡女,早就是将庶女看做了死人了,哪曾想这个平日里没有一点出众地方的小庶女竟然真的成了君王的妃嫔,还能召他们入咸阳?这往后平步青云、荣华富贵还不是指日可待?
在小小地方窝了许多年的孟广喜不自胜,胸间充斥了跃跃欲试的期待和兴奋,恨不得立即就到了咸阳去,好展开自己新的仕途。
与孟广的欣喜不同,郑氏却是紧皱着眉头,显然对此并不乐见。
那孟云儿说到底甚至可以说是和她结了怨的。
以前她高高在上,身为当家主母,死死握着她们母女的命,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当然不怕孟云儿心怀怨怼。这无非是因为就算孟云儿怨恨想要报复,也是无可奈何,她一个庶出的小丫头,能做什么?
然而现在不同了,郑氏自然是开始忧虑了。
原以为孟云儿那孱弱的样子甚至活不到咸阳就死在了路上,就算活着到了宫里,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活着,不用别人陷害打压都没什么活路了,更何况还有那如狼似虎的君王呢?
然而,没想到那个丫头不仅还活着,甚至还成了君王最宠爱的夫人,如今人家平步青云,飞上了枝头成了人上人,如今他们去到咸阳,岂不是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
郑氏的不愿倒不是为着那身为上位者的虚荣心,不想去以前被自己拿捏的庶女的面前伏小,而是她根本就不觉得这一去咸阳等待她们的真的会是好日子。
就算孟云儿再懦弱再好说话,心底深处对于以前她们逼迫她李代桃僵代替孟月兰进宫的事,难道真的没有心怀怨怼?
如今她们是下臣,她是主子,要她们好看不过是抬抬手的事。
所以郑氏心底充满了担忧,但是瞧着孟广兴冲冲的样子,也不好立即就打断他的好兴致,只得瞅着了时机再进言。
孟广一听她的担忧,立时哈哈大笑,显然并不认同郑氏的忧虑。
笑说云儿是他的女儿,他们是父女血亲。就算她心里不甘,难道还真会对他这个父亲动手不成?
言语中满是自得意满的肯定,想来是认为子女万事顺从父母乃是理所当然吧,就算他不仁,孟云儿也不能不孝。
却不想想他们既是父女,当初他为了保下长女,狠得下心将小女儿送去狼窝,已是失了为人父母的仁慈,又有什么资格觉得孟云儿一定该对他孝顺呢?
又说他们和她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一个女子孤家寡人的势单力薄,召他们入宫也肯定是为了有个靠山依仗,日后只怕是提携他们孟家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害他们呢?
孟广直说郑氏是妇道人家见识小,太杞人忧天了。
郑氏听他这样说,渐渐也认同了,只是心底还是有些隐忧,想着就算孟云儿会提携他们孟家,怕也不会叫她好过吧。脑海里一样样的回想着以前她和孟月兰对孟云儿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心中一阵阵后悔懊恼,早知今日,当初就对她好点了!
不过此刻后悔也是无用了。
再说孟月兰,从婢女那听说了这事,不敢置信,再见婢女再三的肯定,说是确有此事,使者都上门来通禀老爷了。
那个死丫头竟然成了夫人?
孟月兰僵了半晌,回过神来,再也遏制不住胸腔里的愤怒和后悔,狠狠挥手打落了一套她以前最喜爱的器具,却不小心撞到了手,痛得直嘶嘶叫。
夫人?那本该是叫她!孟月兰咬牙瞪眼。
而张氏听说被她一个妾位卖了的可怜女儿,以为和死没分别再也见不到的人,今日已经成了君王的夫人,她想都不敢想的存在,心里是怎么样的复杂就暂且不提了,想也知道无非是哪些情绪。
孟家留着使者住了几日,事急从权,急忙将郡尉府化整为零,能发卖的都发卖了,不能发卖的就送人,也不死咬着价格了,能卖钱就卖钱吧。倒是叫买东西的人多多少少都赚了一笔。
几日后终于上了路,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前日抵达了咸阳。
他们刚在驿站歇下,宫里便有人过来传她们几个女眷进宫了,再一次惊叹咸阳就是咸阳,办事效率如此之高。
进了宫,七绕八绕走了许多路,直在这初秋的天气都出了一身汗,才听到引路的宫人说到了。
那宫人说着去通传一声,却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回来。
郑氏几人不知道华阳宫是除了秦烨住处外最大的一个宫,还以为是孟云儿故意为难她们,叫她们好等施个下马威。却不知华阳宫门口走至华阳殿也需半刻钟,来回一趟再加上通禀的功夫,也差不多了。
她们虽说是官家人,也是锦衣玉食的,但在那小小乐安之地,她们一个郡尉家就算是顶天的富贵了,哪能想象到真正的富贵是何等模样?
因而她们因为无知而满心怨怼,要不是此时双方身份地位早已天差地别,怎么可能如此不甘还只能在这候着?只怕早就给孟云儿没脸了。当然,换做以前,她们也不可能等着求见孟云儿。
不一会儿,便见那领路的宫人过来传话说:“纯熙夫人有令,传三位入殿。”那宫人不知孟家的阴私内情,只以为孟家乃是纯熙夫人的母家,日后定是富贵荣华的,因而毕恭毕敬,甚至带着几分巴结谄媚之意。
这一路上每遇关卡,那些巡视的侍卫宫人们总要询问一下来者是何身份,这领路的便回说是纯熙夫人的亲人特奉命进宫见纯熙夫人的。那些人一听说,便是无比恭敬,言行中更加谨小慎微,有个别谄媚的,更是讨好巴结。
那副谦卑模样看得郑氏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得意的,只是从另一方面,对孟云儿添了几分忌惮。
毕竟这些宫人越是谦卑讨好,孟云儿在宫中的地位便是越高,越得宠。
跟着领路者走了许久,郑氏总算明白了为何刚刚她们等了许久了,这华阳宫到底多大呀,怎么走了这许久。
好不容易又走了片刻,终于到了华阳殿。
殿门口便有宫女过来,微微躬身道:“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奴婢进殿吧。”声音清脆,语调不疾不徐,教养极好的样子。
郑氏略略打量了她几眼,越看越是暗暗心惊。
这就是宫廷里的婢女吗?不过是伺候人的婢女,却长的比她女儿孟月兰都不差,甚至在气质上更甚,一点都没有她见惯的下人小家子气的样子。
自她上前来,到躬身,到说话,一概是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俱是优雅从容,这是她女儿孟月兰都比不上的。
孟月兰倒是没有郑氏这些心细,更没那个肚量去称赞别个女子的样貌,她已经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进殿去,好一睹宫里的富贵奢华了。
郑氏虽然心惊宫里能者层出,面上还竭力摆出她郡尉夫人的架势,微微颔首,让那宫女领路。
小宫女颔首领路,转过头来,眼中掠过一丝轻蔑。
还以为是什么样的人物呢,完全比不上夫人嘛。
几人进了殿,或明或暗地打量着殿中摆设。
郑氏见识较多,只粗粗几眼便是震惊不已。
这殿中摆设无一不是珍品精品,就连地上铺就的地板都是梨花木,每一样都是他们孟家用不起奢求不了的贵重物品。若是换做他们孟家,得到其中一件都会好好底珍藏,视作传家宝贝。可是它们却都这样被随意地摆放在殿内,可见主人并不看重这些东西的价值,视作平常。
这孟云儿到底是受宠到了什么地步啊?!这样贵重的东西难道不是应该放进库中锁起来珍藏吗?!
孟月兰这种见识少的,亦如是震惊。
她看不出木头是什么材质,摆设是什么年代出自哪个手笔,但是她认得处金子认得出银子,她见殿内的宫女戴得首饰非金即银,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就连她也不过有区区几样金饰啊!
震惊中,几人已经到了孟云儿面前。
见前方领头宫女忽然驻足,三人心中茫然后猜想到了,于是略一抬眼瞅向上方,然后便立即怔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坐在上座的女人,真的是她们记忆里的那个胆小畏缩,被肆意欺压不敢反抗的小丫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