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喜气洋洋进了刘家,祠堂祭祖,家族认亲,给父母磕头,夫妻对拜……名目繁多的大小场面一个接一个,气派热闹,一直到深夜才收场。林怡芳按捺住性子,打起精神勉强配合,终于一一应酬过去,总算挨到了洞房花烛夜。
夜半更深,前面的大院里这才完全安静下来。在洞房里坐立不安的林怡芳久不见刘哲进来,心里咚咚直跳。她拿不准刘哲能否放过自己,拿定主意,软语相求不行的话,就只能以死相拼……正胡思乱想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林怡芳慌忙盖好红头巾在喜床前坐好。谁知脚步声却在屋前庭院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了一女一男的说话声。林怡芳一愣,忍不住轻手轻脚走向门口细听起来。
只听一个姑娘追着喊:“刘哲,你站住!”
刘哲醉醺醺地问:“谁?谁呀?”
他回头一看满脸惊讶:“冯惠娴,你……你还没有走?”
冯惠娴哀怨道:“走?没那么简单!我们好不容易从香港来,你用一桌酒席就把我们父女俩打发了吗?当初你们父子是如何答应我的?”
刘哲支支吾吾:“我爹不是……和你父亲都说……说清楚了吗?”
冯惠娴说:“我们的事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他们做父亲的能说清楚吗?刘哲,我问你,在香港时,你是怎么对我承诺的?你背信弃义,今天另择新欢拜堂成亲,这大堂内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对得起我吗?我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刘哲结结巴巴道歉:“惠娴……是我不好……我辜负了你。我向你坦白,我在家乡读书时就……就暗恋林怡芳了,她是我的最爱……我伤害了你,希望你能原谅我,对不起……”
冯惠娴潸然泪下:“对不起就完了?我这几年的感情付出和青春岁月,你一句对不起就打发啦?为了你,我拒绝了不少追求者。没想到你为了圆梦,一脚把我踹开,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刘哲喃喃恳求:“惠娴,你听我解释……”
冯惠娴气愤打断:“我不听你花言巧语!我现在才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香港时跟我花前月下甜言蜜语,却暗地里另有打算!你毁了我的青春,毁了我的生活,你赔我!赔我!”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满腔的悲愤,扬手就想扇刘哲一个耳光,见他满脸的歉疚痛苦也不躲闪,她顿时心软了,不由得停住了手……
冯惠娴颤抖着,一下子扑到刘哲怀里,泣不成声:“哲,我爱你,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啊。多少日子,我想的就是洞房花烛夜,和你紧紧相拥在一起……哲,你去对林小姐说,你爱的是现实中的我,不是梦中的她……”
刘哲却决绝地说:“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惠娴,你忘了我吧。”
冯惠娴如泣如诉:“不,我忘不了!哲,难道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你都忘了吗?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一切损失我来承担。我们进去和林小姐谈判,只要她同意离开你,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她要是不同意,我……我就舍下这脸面,甘愿做小,当你的姨太太,还不行吗?我名分都可以不要,我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
刘哲连连摇头:“不,这不可能……那样既害了你,也伤了她……我只是喜欢同你交往,我们只能做……做朋友……”
林怡芳掀开窗帘的一角,只见月光下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姑娘,脸色惨白,楚楚可怜,而刘哲显得狼狈不堪。
只见冯惠娴哭着嚷道:“做朋友……你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你把我的心夺走了,又毫不留情地撕碎扔了,你太自私了!你这个伪君子!我……我恨你!”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她一跺脚哭着跑了!
刘哲跌跌撞撞追了两步,见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只得愣愣地站着发傻。
这时查夜的人走了过来,赔笑道:“少爷!深更半夜的,您还没休息?快回房吧,新娘没准儿都等急了呢!”
刘哲这才想起冷落了新娘,他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踉跄着向新房走来。
林怡芳慌得赶紧跑回床边,将红头巾盖上,端正坐好,大气都不敢出……
咣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了!刘哲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他站在梦寐以求的新娘面前,稍停了片刻,轻轻扯下了林怡芳的盖头。在他的醉眼里,她美若天仙,刚才沮丧烦乱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刘哲酒气熏天痴迷地盯着她,开心地笑了:“怡芳,我们这是在天上还是人间?你掐我一下,看我疼不疼?”
林怡芳心慌意乱,将脸扭到一旁,不敢直视刘哲火辣辣的眼睛,还有那里面熊熊燃烧的欲望……
刘哲心里痒痒的,恨不能立刻将新娘搂入怀中温存,便东倒西歪地上前搂抱,吓得林怡芳左闪右躲。一不留神,刘哲脑袋撞到了床角,疼得他大叫一声,酒醒了不少。他恼羞成怒,大声嚷嚷:“今晚是洞房花烛夜,我是你丈夫,难道还不能碰你?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林怡芳冷冷地看着他:“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花花公子!新婚之夜,就有人找上门来了。你还有脸往我身上泼脏水!”
刘哲分辩道:“你少听那些流言蜚语。香港是花花世界,学校里谁没交过几个朋友?你也算是当今新女性,怎么跟村姑似的小肚鸡肠,听风就是雨?”
林怡芳冷笑说:“我的确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不像你在香港见多了摩登女郎,不当回事儿!……我看,我们原本就不般配,这桩婚事,迟早得散,不会有好结果!”
刘哲愣了,眼圈慢慢泛红:“大喜的日子,你竟然诅咒我们的婚姻。你知道吗,为了你,我不惜推掉没有爱情的婚约,跟父母闹翻;我茶饭不思,以致卧床不起,差点丢了性命。还有……我到茶园里给你送蝴蝶画册,尽管你不在意,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保留着……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我是多么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林怡芳沉默半晌,坦诚道:“很抱歉,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对我而言,这桩婚姻其实就是父亲的一场交易。真正的爱情,我想不是一厢情愿的,必须是两情相悦,来不得半点勉强,否则爱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刘哲讪讪一笑:“日久生情嘛,我们先成婚,后恋爱,也不是不行。老一辈人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我们这一代还走老路?对不起,至少我不想!”林怡芳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在香港接受了新思想,是新潮青年,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是老旧一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句话你总听说过吧?”
刘哲自嘲道:“是新潮还是老旧,那是哲学家研究的东西,我只知道,新婚之夜,搂着老婆睡觉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着,刘哲又趋身上前!
林怡芳进退不得,情急之中,噌地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剪子,横在胸前。刘哲吓了一跳,惊叫着瞪眼望着她:“你……你这是干什么?”
林怡芳豁出去了:“直说了吧,你要是不尊重我来蛮横的,我就血溅婚床,死给你看!”
刘哲完全没想到看似温柔的林怡芳,紧要关头,会有如此刚烈火辣的性子,他脸色苍白,一摆手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何必?你就是不爱我,也用不着寻……寻短见。你……你放心,我不是流氓,不会强迫你!”
林怡芳思忖着,他到底还是个厚道人,稍微松了口气:“你不行蛮那就好……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首先你得让我敬重你,然后你还得让我真爱上你。到了那一天,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会心甘情愿的。”
刘哲叹息:“我没想到,你还真是传言中的辣妹子!你说,我究竟要怎样做,你才满意?”
林怡芳眼前一亮,连忙说:“现在就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放我离开。你回到冯小姐身边,承担起男人应有的责任!”
刘哲失声喊道:“这怎么可能!新婚之夜,新娘莫名其妙跑了,我刘家颜面扫地,我将来还怎么做人?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林怡芳失望了:“我以为你是个豁达开通的大丈夫,不会被世俗愚见所束缚,没想到你还是跟村夫莽汉一个样!”
刘哲年轻气盛自负,哪里禁得住她数落激将?一赌气:“行,我放你走。不出半年,你就会乖乖投入我的怀抱!”
林怡芳见刘哲松口,心中暗喜,赶忙起身往下就拜:“刘大哥,我没看错你!你的确是一言九鼎的七尺男儿。请受小妹一拜。”
刘哲心里不是滋味,还是上前将林怡芳扶起。他乘机去抢林怡芳手里的剪子,林怡芳大吃一惊,拼命争夺。她质问道:“怎么?你言而无信,想反悔吗?”
刘哲摇摇头:“不是,你拿着剪子以性命相威胁,让我很没面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林怡芳盯着刘哲,却还是不大放心,不肯松手,两人一时僵持不下。静夜里,只听洞房里挂钟滴答作响,红烛火光忽闪忽闪,仿佛两颗激烈跳动的心……
这时的刘哲看着林怡芳决绝的神色,心里真正明白了,如果此刻自己来蛮的强逼她,这个湘妹子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本性是善良厚道人,不想由爱成仇,刚伤一个,再伤另一个女人,眼睁睁逼她走上绝路。即便勉强留下她,她心里没自己,强扭的瓜不甜,彼此都不会幸福。他走南闯北,眼界开阔,不是古板教条的封建大少爷,无可奈何,只得暂时依她,也许将来还有希望……拿定主意,他突然一使猛力,从林怡芳白皙娇嫩的手中夺过剪子,打开柜子丢了进去。两人情绪激动,愣在那里站着,对望着,好久都做不得声……
沉默半晌,刘哲终于尴尬一笑打了圆场:“我们都还年轻,好日子刚开了个头,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呢,怎么就不走阳关道,要走那往绝路上的独木桥?有话好商量。请坐,坐下说。”
林怡芳只得在油漆得锃亮的红木椅子上坐下,嘟囔道:“谁愿意走绝路呀,这世道是男权社会,留给女人的路实在是太少了,我万不得已,才以死抗争的。”
刘哲长叹一声:“我算真正明白了,看来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我强留下你的人,留不下你的心,还有什么意思?罢了,我刚才说了赌气的话,还有点犹豫后悔,现在我真可以放你走!你给你爹约法三章,我俩也来个约法三章,如何?”
“你有哪三条?请讲!”林怡芳连忙问。
刘哲神色凝重:“第一条,你最好走得远远的,别让方圆百里的人看见,免得乡邻说长道短,我父母脸上挂不住。”
林怡芳为难地问:“难道我连长沙都不能呆了吗?”
刘哲点点头。林怡芳想了想毅然答道:“我知道,长沙你家有大买卖,为了不给你和你家找麻烦,这条我同意!”
刘哲说:“第二,你既过了门,现在名义上就是我媳妇,为了在我父母和亲友那里好交代,我同意你在外面做事,但不准另结新欢,辱我门风!”
林怡芳沉默片刻,也点头答应了。
刘哲眼圈红了:“这第三,我给你三年时间在外面闯荡,你若是闯不出什么名堂,就死心塌地回来给我当媳妇,相夫教子,当个贤内助。”
林怡芳一听傻了,她内心翻腾像开了锅。走回头路,还有可能吗?看来刘哲是真爱自己,她这一走,刘家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呢。四里八乡的流言蜚语都能将人淹死,真够难为刘哲的。替他想,不答应他,说不过去,自己也休想离开。眼见挂钟敲响四点,时间飞快溜过,很快要天亮了!她必须当机立断,一咬牙,她干脆点头:“好,这三条我都答应你!”
说完,她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就要走。刘哲拿过笔墨,郑重地说:“空口无凭,得立个字据!”林怡芳苦笑着答应了。
刘哲拿起毛笔,很快写好内容,两人签字按了手印。林怡芳怕天亮无法脱身,想马上离开。刘哲笑了:“深宅大院的,大小门都上着锁,看家护院的家丁四处巡逻,你这样走得出去吗?”
林怡芳一想也是,着急地问:“那怎么办啊?天亮老爷和太太醒了,就走不了啦。”
刘哲说:“你放心,天亮时我自有办法。”
林怡芳将信将疑,但也无计可施,两人又推心置腹谈了好一阵。
天刚蒙蒙亮,刘哲让林怡芳简单梳妆打扮,然后陪着她叫开大小门往外走。他对看门人说,昨夜喝多了酒,头疼脑涨,想和少奶奶出去遛遛早,呼吸点新鲜空气。看门人一见是大少爷吩咐,哪里敢说三道四,连忙开门放行。
直到吃午饭,一大家子人等着新郎、新娘入席,可还是不见人影。众人正在狐疑时,刘哲垂头丧气一个人进来了,祖母很不高兴,母亲再三追问,才知道新媳妇不辞而别,回长沙教课去了。刘老爷脸色铁青,气得摔碎了饭碗,拂袖而去。老太太杵着拐杖,大骂林怡芳是小门小户的野丫头,没有一点教养……
刘家千方百计想隐瞒新娘子离家出走的消息,可是纸里毕竟包不住火,很快这事成了方圆百里的笑谈。刘家赔了新媳妇,又赔钱,还赔声誉,老两口气个半死,便数落儿子,见他整日无精打采、心灰意冷,又担心他落下病,只得忍气吞声,打发他去香港料理刘家的买卖。往后刘哲就在香港定居,生意也越做越大,成了很有作为的香港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