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天早晨,刘哲将林怡芳送到路口,顺手塞给她一些盘缠。林怡芳想推辞,可刘哲执意说,出门在外,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汉,何况是她一个弱女子呢?林怡芳想想也对,就谢过他收下了他的馈赠。
刘哲依依不舍刚和林怡芳道别,却又忍不住喊住了她,“等等!我还有心里话要和你说!”等她走回来,他含泪动了真情,“今后不论你走到哪里,我的胸膛就是你幸福的依靠,我的怀抱永远是我们爱情的港湾,你还去寻觅什么呢?也许你走遍天涯海角,你还得回到我这里来,而那时我们已青春不再……”林怡芳一听,感动得眼里涌上泪水,但她强忍着什么也没说,只是充满感激地向他深深一鞠躬,仍然走了。
山回路转,林怡芳登坡回望,见刘哲仍痴痴地站在原地没动。她的眼泪终于扑簌簌下来了,内心又有些动摇了。刘哲才貌双全,又钟情于自己,这样的丈夫的确难找,她就这样轻易地舍弃了,是否做得太草率了?要知道世上可没后悔药吃!但她转念一想,女人要想一生平安有福,最要紧的还是要自立自强,决不能把一生的希望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母亲的悲剧不就是前车之鉴?靠自己力争,自己的命运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转机,就该珍惜好好闯荡一番,岂能再轻易放弃?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一狠心不再迟疑回头,匆忙赶路。
来到三岔路口,她知道自己是从西边山里坐轿来的,往北就是去往长沙。这次就是回了省城,肯定也呆不长,刘家财大气粗,能这样放过她吗?今后不知自己将漂泊何方,还是冒风险回去一趟,跟母亲打个招呼再走为好。
林怡芳趁看大门伙计清扫外面坪院,悄悄溜了进去,走进母亲住的小院。从虚掩的门缝里,她瞧见母亲正在供桌前点香,随后她虔诚拜倒在观音菩萨像前,磕头作揖直念叨: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求您保佑啦!昨天女儿出嫁,我眼皮老跳,一夜心慌都没合眼……求您保佑我女儿平安度过劫难,要是她惹了祸挨处罚,就让我这个当娘的来承担吧。”
林怡芳眼泪夺眶而出,轻轻推开门进屋,扶起了母亲,颤声喊道:“妈,我回来了,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母亲忽然听到了女儿的声音,还以为是菩萨显灵,抬头一瞧,还真是女儿回来了,着实吓了一大跳!
母亲急慌慌问:“这大清早的,你怎么就跑回来了?”
听女儿说完来龙去脉,她眼泪下来了:“女儿呀,你闯下大祸了。刘家是好惹的吗?你爹收了人家那么贵重的聘礼,能交代得过去,放过你吗?”
林怡芳斩钉截铁地说:“事已至此,我也豁出去了。妈,等我出人头地了,就接您跟我一起生活。”
母亲叹气道:“甘蔗哪有两头甜。你既然拿定主意离开了刘家,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叫你回头,只能在菩萨面前为你烧香祈福了。”
这时,母亲听见窗外一阵脚步声,连忙警觉:“女儿,你快走吧,说不定有人看见你进院了,你爹和姨娘兴许一会儿就来了。”
林怡芳忙从手提包里掏出钱,放在桌上说:“妈,这是刘哲给我的一点盘缠,我这次兴许得出远门,你就留着应急吧!”
母亲抓起钱塞到她手上:“我一人在家,有口吃的就行了,要什么钱?你出门在外正用得着!快走!”
母女俩正在推搡间,伙计已带着林老爷和姨娘匆匆赶来。
林老爷看见女儿大惊失色:“芳子,这新婚一大早,你不在刘家,怎么跑回来了?”
林怡芳有点心虚:“爹!是这样……我昨晚和刘哲商量好了,我不想在刘家做少奶奶。刘哲答应我了,让我先到外面工作三年……”
林怡芳话还没说完,父亲就脸一沉:“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不在婆家孝敬公婆,侍候丈夫,尽你的妇道,到外面瞎跑什么?你丈夫会同意?我就不信!”
“不信,你看!这是刘哲亲笔写的,我们之间也有个约法三章!”林怡芳说着,从提包里拿了出来。
父亲看都不看,气得直跺脚:“又是约法三章!你在家跟我来这一套……想不到你到婆家又和丈夫来这一套,简直是胡闹!”
林怡芳嘟囔:“这一次可是刘哲主动提出来的……”
父亲痛心疾首:“真不该让你们读什么洋学堂,我看把你们脑子都读坏了!即便是刘哲同意了,你的公婆知道吗?他们能同意吗?休想!”
林怡芳干脆说:“这是我们的事情,自己拿主意,没必要都听老一辈的!”
父亲吼着斥责:“你嫁到刘家,公婆就是你的再生父母,你不听他们的,听谁的?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赶紧给我回去!向公婆认个错,好好在刘家过日子!”
林怡芳犟劲儿也上来了:“我就不!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你不是签字了吗?我出了林家门,进了刘家,今后的事情就不用你管!”
“你还提你的约法三章!看来你非得把我气死不可!”父亲顿时怒火中烧,顺手抄起地上的笤帚吼道,“你上轿当众让我出丑,我还没跟你算账!婆家只呆了一天,你又跑回来,这要让人知道了,还不让人笑话我没家教?都怪你妈从小宠着你!从古到今,只有男人休了不守妇道的女人,哪有女人嫁过去,还没正经过日子就把男人休了?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戳着脊梁骨遭骂?我看你是跑回来讨打!”说着,就朝女儿劈头盖脸打去!还边打边数落,“你要不滚回刘家,就给我去死!”
林怡芳任由父亲责打,站着不动,也不改口:“你打吧!千年的老皇历就得改改了,女人也是人,不能给男人做奴隶,当玩物!男女就得平等,你打死我也不回刘家!”
打在女儿身上,痛在母亲的心里,她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豁出去一头向丈夫撞去!林老爷猝不及防,踉跄后退,又撞在了胖姨娘身上,重重地踩了她一脚,姨娘一声尖叫,冲着母女俩破口大骂!母亲嘴角流着血,死命护着女儿,嚷道:“打吧!你们要打,打死我得了!我也不活了!”
林老爷气喘吁吁勉强站住,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她,咬牙切齿:“好,好,丫头死犟,全都是你惯的!今天我就连你一起收拾!”说着,他捡起撞飞的笤帚,喘了口气,又要开打!胖姨娘也挽起胳膊袖子,要扑上来助阵!
眼见老爷太太小姐打成一锅粥,原来不敢靠前的管家,一看再打下去兴许要出人命,赶忙赔笑来到一家之主面前:“老爷,刘家来人,在大堂等候多时,不耐烦了!”
林老爷见往日懦弱的妻子,今天居然要豁出去拼命,女儿更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一时不知如何收场,只得借机下台阶:“看看,你们给我惹的这烂事,得我去赔不是!管家,给我把这不孝的丫头捆了,关起来反省!不给吃喝!哪天认错,再放出来,乖乖给我回刘家!哼!”说着,他扔下笤帚走了。
林老爷来到前厅,见了刘家账房先生,不动声色听完他的通报,装着大吃一惊,骂了一通女儿不孝。然后说人是从刘家走丢的,他既没责任也没办法,但答应帮着找找,真要找着或是回来,就立即送她回去。等刘家账房先生一走,他严令一家封锁女儿回来的消息。
林怡芳就这样被关进了后院小黑屋里反省,她一连几天水米不进,几近虚脱,却不肯低头。母亲在自己小院里急得团团转,整日以泪洗面,却毫无办法。这一天,她突然想起,衡山大庙的方丈老和尚,十分喜爱自己的女儿,起小带着她去进香算命,老和尚就直夸奖她聪颖过人,将来必有大任降于斯人,何不去庙里寻求神灵保佑,向老和尚讨教出路?林老爷看女儿死不回头,一时焦头烂额无良策,只得同意太太去衡山进香,请神灵开导。
林母上得云雾缭绕的衡山大庙内,向如来观音菩萨虔诚敬香跪拜许愿,又给老和尚磕头,流着泪请他救助女儿。老和尚听完她的诉说,沉吟半晌,只说了八个字:“苦其心志,金石为开。”即叫小和尚送施主下山。临别,小和尚转告:“我师父说了,你家女儿吉人天相,有神灵保佑,贵人相助,照那八个字做,脱险无疑。待到离开这方热土,可叫她上山求签,定会顿悟人生……”
林母送上香火钱,请小和尚转达谢意。傍晚回到家里,向丈夫禀告老和尚说的那八个大字,别的没说,林老爷怎么也琢磨不透。
偏巧姨娘哭哭啼啼走了进来:“不好了,老爷!娘家来人说,老爹病情加重,你快些找名医同去诊脉,要不,性命不保啊……”林老爷一看天色已晚,本想明天再做打算,但禁不住姨娘苦苦哀求,只得叫管家赶快去请名中医。他和姨娘忙备礼品仓促起身,临走交代妻子:“老和尚是说,女儿鬼迷心窍,才冥顽不化,只有深刻反省,回头是岸!你把这话告诉丫头,叫她回心转意吧!”
老爷和姨娘与管家一走,林母喜上眉梢,这不是菩萨保佑,天赐良机吗?对那八个字,她一开始还不得要领,这时也琢磨出点味儿来了。她知道他们这一去,最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回来,便沉住气给女儿做了她最喜欢吃的精细饭菜,煎熬好提神养气的汤药,还给几个看守准备了大鱼大肉和烈酒,堂而皇之来开导女儿了。这几个伙计闻着肉和酒香,早已馋涎欲滴,老爷临走又有话在先,便赶紧给太太开门,到一旁狼吞虎咽吃肉喝酒去了。
母亲看见前几天出嫁时一朵花似的女儿,如今虚弱得变了一个人,心酸欲碎。她不忍心马上就叫醒女儿,还像她小时候一样,将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里,掖好被子,又梳理她凌乱的秀发,一边暗自垂泪。
母亲想,也许真是自己的错,什么都由着女儿的性子来,她起小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喜欢赤脚满山野跑,爬树摘果子、下田捉泥鳅,和男孩子一样,哪里还像个千金小姐?上学敢和欺负她的男孩子干仗,一点也不示弱!唉,造成今天这种局面,自己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