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春雨,浇得宋家村外的小路上泥泞难行。柳青云小心翼翼地在跳过水洼,在结实的地方行走。远远看见对面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一位身穿绿色裙子的少妇,两只手提着裙角,在泥泞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少妇的身后,是一名穿着墨绿色长衫的青年男子,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怀里用布带系着一名幼儿,背上似乎还趴着一个,白嫩的小手不时举上来,揪扯着他的头发。
“你再调皮……丢下去……。”男子恼怒的声音隐约传来。
被他牵在手里的男孩一只手捂着嘴,做喇叭状朝前面的少妇大喊:“娘,爹要把小妹丢下去!”
绿衣少妇头也不回,轻叱一声:“他敢?”
男童不禁咯咯笑了起来,被告黑状的男子瞪了他一眼,由着趴在他背上的两只小手把他的头发挠得一团糟。
一行人渐渐走近,柳青云逐渐看清少妇的面孔,不禁瞪大眼睛:“宋小米?”
宋小米似乎没认出他来,走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客气地道:“兄台,劳驾一让。”柳青云默默地退到路边草地上,把方才站立之处让了出来。
自从宋大米出事后,宋小米乘着夜色敲开柳家大门与他道别,仿佛已经过去七八年了?柳青云有些恍惚,墨绿色衣裳的男子路过身边时,不由仔细看向他的面容。眉宇高傲,神采飞扬,隐隐与当年唇红齿白的小公子重叠在一起。
“夏子秋?”柳青云愕然。
听到他的惊呼,夏子秋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回过头来:“爹,那位伯伯叫你呢。”
伯伯吗?柳青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夏子秋回过头,盯着柳青云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恍然:“柳兄?”
其实严格按照关系辈分,夏子秋应该叫他一声表哥,但是柳青云也不在意,谁让他们亲缘稀薄,柳家又没落了呢?走上前道:“是我。你们怎么回来了?是看宋大伯他们的?”
“不是,我们是看苏伯伯的!”夏子秋还没回答,被他牵着的男孩快言快语地道。
满村姓苏的只有一家,宋小米何时跟苏长福家亲近了?愣神之间,夏子秋已经领着男童转身,极不屑理会他似的。男孩边走边回头,小声地道:“爹,你都没跟伯伯道别,这样很失礼的。”
山间的清晨,寂静得叶柄脱离树枝的声音都能听到。男孩的话被风吹到柳青云的耳边,紧接着是夏子秋的回答:“跟薄情寡义,有眼无珠的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柳青云不禁怔住,薄情寡义,有眼无珠吗?似乎是的,当年婉儿死后,外面都在传婉儿是跟宋良俊私奔。赵氏说苍蝇不叮无缝蛋,让他从此忘了婉儿,他向来不愿违背母亲,便放开了手去。
偶然间发现与婉儿交好的宋大米竟是个温柔解语的女子,而且母亲也喜欢,半年后便成了亲。成亲后的日子过得很和睦,虽然赵氏偶尔发发脾气,但是总的来说很闲适。若非宋大米贪心不足,跟宋良俊和蒋行端勾搭,他还发现不了她就是害死婉儿的凶手。
他本应该为婉儿报仇,把她扭送见官,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下不去手。只是给了她一纸休书,让她回家去,谁知最后还是落入牢中,死在里头。
宋老汉不肯为她收尸,宋家村的村民嫌她丢人,拒绝她的尸骨埋在坟地里。尸骨躺在腥臭的野草沟里,被野狗啃得只剩下骨头。他悄悄为她立了衣冠冢,就在苏婉玉的坟头不远处。
他确实薄情寡义,不论对苏婉玉还是对宋大米,都没尽到应尽的责任。他也确实有眼无珠,没发现宋大米温柔解语的表面下,一颗坚硬如石的心肠。望着宋小米与夏子秋走远的身影,柳青云不禁微微一叹。
自从发生过那些事后,宋小米便失踪了,原以为遭遇了不测,谁知竟是有大造化。突然间,一道白光闪电般在脑海划过,柳青云望着宋小米走动的步伐,捏着裙裾时翘起的尾指,不禁呼吸粗重起来!
那些事似乎都发生在宋小米落水后!自从醒来,原来粗野顽劣的野丫头便不一样了!每天洗脸洗脚,头发梳得美美的,也知道干净爱惜了!回想起同桌吃饭时的场景,只觉得浑身轻颤起来。
一个人可以变,但是习性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柳青云的脑中冒出一个震惊的念头:“婉玉!”
走在前方的宋小米脚步微微一顿,眼尖地被他发现,不顾泥泞的道路,飞奔过去她的面前:“你是婉玉!你是婉玉,是不是?”
宋小米拧着眉头,眼底有一丝不耐烦:“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是婉玉!”柳青云抓着她的手腕,激动地道:“你恨大米害了你,是你,那个指认大米的神秘人是你,对不对?”
“爹,这位伯伯在说什么啊?”男孩不解的声音传来。
“放开你的手!”夏子秋不悦地走过来,抬脚踢了踢他。
柳青云激动之下,哪里还顾得许多,连连道:“大米死了,你一点儿也不伤心,你肯定不是小米!你一定是婉玉!”
宋小米仿佛被他缠得没法子:“我们去那边说。”
“你,你就是婉儿,是不是?”柳青云激动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宋小米表情平淡地反问:“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啊,是又怎样呢?她已经嫁人了,他也有了妻儿,还能怎样呢?可是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咽了咽,道:“你能原谅我吗?”
柳青云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伸手一指北边:“十年前,苏婉玉死在那个小树林里,尸体被烧焦,埋在坟地里,此时尸骨都腐烂了。苏长福没了爱女,苏谦玉没了疼宠的妹妹,你现在来谈原不原谅,有什么意思呢?”
柳青云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宋小米转身离去,脑中回响着她留下的话:“苏婉玉死了十年,早就投胎到不知什么地方,谁还记得你?”
“娘,那个怪伯伯跟你说了什么?”
“他把我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哦,怪不得爹说他有眼无珠,离得这么近还能认错。”
童言无忌的话顺着微风飘进耳朵,柳青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刚进家门,便听到一声河东狮吼:“柳大志!你把东西放下,听见没有?”
四岁的儿子拖着湿淋淋的衣裳,在地上划出一道水痕,开心得咯咯直笑。
“熊孩子,刚揍你又忘了?”穿着青布碎花衣裳的瘦小妇人两步走过来,把柳大志按在屁股上狠狠打了起来:“我看你还敢不敢?”
柳大志嚎啕大哭起来,泪眼朦胧地看到柳青云,顿时伸着手道:“爹,娘又打我!”
“喊你爹?你爹中什么用?这个家都靠我养着,我说了就算!”
“奶奶,奶奶救我!”
“哼,老太婆装病装半个月了,你指望她出来管你?老老实实过来给我拧衣服,不然午饭没有得吃!”
柳大志吸吸鼻涕,不敢再哭,小小的身子走到井边,抓住衣裳的一头,吃力地跟着拧起来。
“还站在做什么?家里没柴火了不知道啊?”妇人的目光落到他满是泥点的衣摆,顺手抄起手边的板凳丢过来:“你是死人啊?衣裳穿这么脏,你想累死我啊?”
“真是没天理了!嫁个床上床下都不中用的男人,老娘上辈子倒了什么霉啊?”硕大的嗓门,邻里四院都听得一清二楚,柳青云脸上发热,讪讪地道:“你别骂了,我就去劈柴。”
一晃眼的工夫,柳大志手里的衣裳没抓紧,“吧唧”一声掉在地上,顿时挨了妇人两个巴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柳青云不敢劝,缩在院子一角,握着粗糙的斧头,一下一下劈着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