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夏子秋后,宋小米坐回到门边的凳子上,抱起针线筐搁在腿边,望着绣了一半的横匾怔怔出神。倘若真如夏子秋所言,张记再被不讲规矩的商家学去该如何?张记没有后台没有靠山,多半讨不回来公道,那样她的出头之日岂不是遥遥无期?
想起离开青石镇时心中立下的志愿,来到丰州城后张家的庇护,以及夏子秋的仗义相助,宋小米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难道真要投靠尚宜轩?可是她答应过张夫人,怎么能够反悔?未完成的“张记布坊”的横幅整齐地卧在筐子里,明紫色的绸布与灿金的丝线晃得眼睛发疼。
夏子秋回家后,气呼呼地往椅子上坐下,恨恨的表情写在脸上,被夏夫人看到后好一阵稀奇:“谁招你了?”
“泼妇!一个泼妇!”夏子秋想起宋小米捏着明晃晃的绣花针朝他身上扎来的情景,恨得牙痒痒,“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知好歹的家伙!”
夏夫人“哎哟”一声,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可真是招人厌,秋儿以后再见着这人躲着走才好。”
夏子秋抿了抿嘴,没有吭声。随手倒了杯茶,一连灌了三杯下肚才面色稍微好看些:“我就不信了,我会拧不过她?”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良久也没想出好主意,脸色臭得不行。夏夫人揉着眼睛,直道:“快别走了,娘被你晃得眼都花了。到底什么事?不妨跟娘说说,娘给你出出主意?”
夏子秋犹豫了下,跟夏夫人讲了起来:“……娘说是不是气人?我一片好心,她居然扎我!”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快过来让娘看看,扎哪儿了?疼不疼?”抓着夏子秋的胳膊把袖子撸上去,见白净的胳膊上只有一个红点,手指头往他额上戳去:“你个傻小子,你不会跑啊?怎么就那样实诚呢?还有脸说。”
“我不是怕她摔着?”夏子秋反驳道,“娘不知道她有多凶,我要是害她跌倒指不定怎样骂我呢?”
“好好,我儿就是心善,赶明儿娶了媳妇就是天下一顶一疼媳妇的男子汉!”夏夫人掩嘴笑道,只见夏子秋眉头一竖就要恼,连忙道:“你且别急,娘有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
又过两日,张记的横匾已经绣好大半,宋小米抖开紫稠打量着金灿灿的绣字,心里头一阵满意。甚么秋棠阁,甚么珍绣坊,这回学去人人都会知道是从张记学去的,再想人不知鬼不觉那可不能了!
“宋姑娘?你在屋里吗?夫人叫你去前院!”竹儿的声音在院子里头响起。
“在呢。”宋小米小心地将紫稠叠好,放回针线筐里用布盖上,才迈着小碎步快步走出去,问道:“竹儿,夫人叫我何事?”
“那位夏少爷又来了呢,夫人便叫你过去,该是有话问你。”竹儿说起“夏少爷”三个字时,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很是崇拜与羞涩。宋小米一阵好笑,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他?真是皮相误人啊!一面往前院走,一面思量夏子秋此来的意图,莫非那事他还没放弃?
不多时,宋小米走进前院。掀开帘子走进去,只见张夫人与夏子秋各坐一边,福了福身:“夫人叫我?”
张夫人的面上有些感叹,招招手令她走过去。抓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温声问道:“小米啊,你愿不愿意把绣品放到尚宜轩卖?”
宋小米眉头微皱,侧头朝夏子秋瞧去。只见夏子秋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面上的神情好不得意,见她看过去竟冲她扬了扬眉。宋小米收回目光,摇头答道:“夫人,我不愿意。”
夏子秋脸上的得意消失不见,放下二郎腿,拧眉怒道:“你不知好赖!”
“少爷且别生气。”张夫人笑着劝道,拍拍宋小米的手背:“好孩子,既然夏少爷看得起你,便抓住这次机会。还不快谢谢少爷的知遇之恩?”
宋小米看了看夏子秋那张令人忍不住想揍两拳的可恶的脸,扬声说道:“夫人,我觉得张记挺好。现在或许不显,可是过几年不见得比珍绣坊或秋棠阁差。”
张夫人听到这话,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好,好孩子。等到那日夫人一定把你挖回来!”
这样说却是已经定了,要把宋小米卖给尚宜轩。宋小米很是不解,夏子秋跟张夫人说了什么?看向夏子秋的目光便带着几分审视。夏子秋毛了:“你那是什么眼神?还不来见过新东家?”宋小米垂下眼,顺了顺气,才对他福了福身:“见过东家。东家,咱们的分成怎么算?”
夏子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夫人抢在他前头道:“好了,此事你们到小米的院子里仔细商量罢。”夏子秋一想有道理,便站起身告辞。斜睨了宋小米一眼,昂头打开帘子走出去。宋小米对张夫人福了福身,跟在后头也出了屋。
张夫人望着摇摆的门帘,目光有些怔忪,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直到张家小姐张淑薇咯咯笑着从外头跑进来,一头扑进她怀里,才绽出一抹慈爱的笑容:“千金万银,比不得一心人。薇儿放心,娘一定给你找门好亲事。”
张淑薇抬起头问道:“娘,什么是好亲事?”
“好亲事啊,就是那人不会因为你有钱才娶你,娶完就扔到一边不理你。而是跟你一起过日子,一个铜子生两个,两个铜子生四个。”张夫人轻柔地摸着她细软的头发,“薇儿放心,夏夫人答应给你保媒,以后哪怕娘家没有兄弟也没人敢欺侮你。”
宋小米同夏子秋出了前院,等到周围没人了,忍不住道:“你到底跟张夫人说了什么?她怎么就同意了?”
夏子秋斜眼看她:“你想知道?哼,我偏不说。”
“你——”宋小米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幼稚!”
夏子秋昂着头在前面走,嘴里哼起小曲,得意得不得了。宋小米忍不住又想拿针扎他了:“要我把绣品放到尚宜轩也行,分成怎么算?”
“别人都五五分成,看在咱们相熟的份上,就四六分成好了。”夏子秋大方地道。
宋小米冷笑一声:“好走不送!”说着,脚尖一转,拐到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夏子秋见状不妙,连忙拉住她道:“你这人好生没劲,连个玩笑也开不得。”没好气地冲她比出一个手势:“三七分成,怎么样?够仗义吧?”
尚宜轩的孙管事最先同宋小米说的便是这个数,宋小米听到这里,便知道夏子秋说得是认真的。只是心里总有些不得劲:“我听说水娘子是二八分成……。”
“这个数你想也别想!”话没说完,夏子秋打断她道,“三七分成已经是最高了,你再不满意便不用谈了。”
宋小米抿了抿唇,有些生气:“你以为我比不上她?我却觉得我绣得比她好!”
夏子秋转过头来,瞅了她两眼,“嗤”地一笑:“青天白日做美梦呢?”他才不承认是因为宋小米扎他一针而记仇,见宋小米面色不好看,很是解气地道:“你有工夫不如想一想接下来绣什么?转眼就是中秋,时间不多了,你着紧些。后日晌午我到尚宜轩,到时你也去。”
说完后,昂首阔步地往外走了。留下宋小米站在原地,既有被轻视的憋气,也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恼。绞着手指暗暗发誓,后日一定叫他诚心拜服!
“你说什么?少爷这几日都从张家出来?”白静秋咬牙切齿地盯着身前的小丫头,“你当真看清楚了?”
“是的,小姐。”
“可恶!一个低贱的绣娘罢了,居然敢勾引表哥?”白静秋乖巧秀气的脸被气得扭曲,撕着手里的帕子道:“你再去给我盯着!少爷再出门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两日后,宋小米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软罗长裙,腰间束着一条绣着繁复花纹的明黄色纱巾,手里摇着一柄浅黄细绢上绣着团团青果的团扇,身姿袅袅地迈进尚宜轩。
自从李辉被除去后,尚宜轩里的客人多了数倍,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只见得宋小米走进来,顿时眼前一亮,好个明媚标致的姑娘!有位少女看看宋小米的打扮,再瞧瞧手里头拿的衣裳,顿时放了回去。凑过去问道:“这位姑娘,你这身衣裳是从哪儿买的?好生漂亮!”
宋小米拈着扇子,一只手提着裙子轻轻转了个圈:“真的吗?”
“嗯嗯,好看得紧!”少女指着她系在腰间的纱巾,艳羡地道:“我最喜欢你这条纱巾,这样薄透的软纱居然绣得出这样繁复的花纹而且不变形,当真是好工艺!”
宋小米放下裙子,冲她点点头:“你喜欢呀?那我送你一条好了!”
少女一怔:“你送我?”随即摆手道:“那怎么好?你只告诉我在哪里买的,我自去买就行了!”
刚才还热闹的姑娘们纷纷停下交谈,竖起耳朵倾听。只听宋小米轻笑一声:“你若要买,今日可买不到。等再过些日子,你再来尚宜轩便能买到了。我瞧着你眼光好,等那日开卖时我送你一条好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我先替你留着?”
少女听到她这样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时后面有一位姑娘指着宋小米手里的团扇,惊讶地道:“莫非你就是前些日子在张记卖团扇的那位绣娘?我知道你,你的团扇右下角都绣着小字!”
众人定睛一瞧,可不是?团团密密的叶子丛中掩着一个秀雅的小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