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夏,王二以通匪的罪名被逮进了监狱。伤人一千,自伤八百,打官司最败家,王老财家里地卖了好几十亩,可长了志气。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村里人指着脊梁说,“这人真窝囊!”
村里这些人,看着老实,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出过门见过大世面。可精的很,家族势力又大,一朝被人欺负不说话,别人都看你是眼的头,今后都会登鼻子上脸地欺压过来。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哪怕自家亲人,也丝毫不手软。这事做的,虽说历朝历代争王位,夺财产的事常见,在这么点个小村子里,可成了大事。落下个例儿,谁要是遇到什么大大小小的纠纷,一提他们家打官司这事,细细思量一通,宁可私了,冤死不经官告状,省得败家。
有时花儿从娘家回去,与叶辰说起这事儿,叶辰叹口气,“本来都是一家人,何必分得那么清呢?没能力也算,只要财力能达到,自家儿女,谁有困难就帮点儿,不一定非得弄得乌眼鸡一样,坐牢的坐牢,生气的生气,白把多少洋钱送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人律师!”
花儿听他这么一说,不禁问了一句,“他们这事儿还用着律师呢?谁呀,我咋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去了,最起码白大拿帮着跑事不是白跑的,从中取着头的。再加上去清风城衙门的打点,王老财这家是彻底败了,他年纪大,儿子又不中用,以后估计再也挣不到这么大的家业。”
“别的不担心,只担心我们家妹子。二十好几了,乡里乡亲都知道王二看上她,眼下王二判了坐监,一年半载估计出不来,白误了小玉的青春。”
叶辰眨巴两下眼,笑了,“可惜了,挺能干的小姨子。”这话说的,可有些暧昧,姐夫小姨子,那可不是那啥的。花儿追过去赶着打他,叶辰忙躲到衣柜后面,笑的合不拢嘴。
“你过来,让我掐上一下咱就算清了。”
“凭什么让你掐!我这胳膊肉儿不知道疼啊!”
村口依旧是那棵大柳树,垂着丝丝缕缕的枝条,千枝万枝,绿意浓的能拧出水来。大中午,又热,树上鸣蝉声没完没了,叫的人心烦,有时拿根竹竿轰轰。树荫下坐着几个妇女,都是花儿娘家们上的人,除了一姓的,就是近邻居,脚边放着竹编小筐子,里面是麻绳碎布头和没纳完的鞋底子,有的手上还套着银顶针,一两指夹着大针,另一只手拿着小针,先用大针扎个眼,再用穿着麻线的小针密密地纳过去,也有的拿着半成品的鞋子沿着黑鞋边。
“没歇会儿,婶子?”花儿回来也帮着做点家事,这次是收拾完锅碗,提着一桶煮野菜去圈里喂猪。
“没,这不,有点活儿赶着做做。咋回来你妈还让你干这些粗活儿?”
“天又长,放下碗就睡觉总不好,不如找点事出来走走。”
“可惜了脚上促新的鞋子。”低头看看,这是一双叶辰新从外面给买的浅帮黑布鞋,有一点高鞋根,很是惹眼。再怎么做事,走起路来都与众不同的响着。
自家有事能慢慢料理,外国人可不干等着。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占了卢沟桥,一路走,大炮和子弹开路,踩着大批中国人的尸体,顺着铁路线入侵清风城。
花儿和叶辰的差事,现在是歇菜了。国土被外国人给占了,多少抗着枪抗战的军队还没有粮食吃,哪里有钱发展教育?学校没经费,物价飞涨,粮食金贵,月初收学生的伙食钱没到月中就吃光了,支持不下去,不得不放了假。
好在家里有点产业,又是乡村,比在县城时不时遇到扛着枪的,成天担惊受怕好些。
本地的日本兵都是在清风城里呆着,后来县城也修了炮楼,驻着十几个鬼子兵。瞅着日本兵武器先进训练有素,****连打败仗,慢慢就出了汉奸,村里设了保长,由张老八负责这几个村的事儿。鬼子兵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就下乡扫荡一次,抢粮食、杀人、****妇女。一开始挨着房子搜,扫荡次数多了,长了经验,专捡村里房子好的人家抢掠。
好些日子没回去,想着玉儿心情不好,花儿想回娘家看看,考虑到日本兵时不时出没,没敢带孩子,跟叶辰商量,想让他保着回去走走。叶辰这几天没了工作,心里正烦,哪有心思跟着她串亲戚?劝她别去,还是呆在家里保险些,万一遇到事,躲在破房子里,还能保住命。可这么多天没回家看,花儿还是不放心,“昨天我梦见我娘了,她在地里面种红薯,满地都是,没有一个人帮忙拣。好好的怎么会梦到这些事呢,总是有事了,无论如何得回去看看。”
悄悄叫上同村嫁过来的一个姐妹香芹,两人一起上路。没想到走到半路,还是遇到了日本兵。那一队兵穿着黄布衣服,领头是一个骑马的,影影绰绰正在大路上走。两人一时慌了,想到家人告诫的那些事,这要是让鬼子给抓住,还不定遭什么罪呢!四外张望一下,见路边有新积的几大堆秸杆,想是沤农家肥用的,因这一季雨水少,没塌下去,精精神神地矗立着,有两米多高,几十平的样子,秸秆上面压着些泥土。花儿拉着香芹一口气跑过去,躲在后面,连个哎哟都没敢出口。
四目相对,什么也别说了,手里拿的小包袱赶紧塞进去,胡乱划拉一通,抓起秸杆虚虚的盖到身上。盖完弯身蹲好,从地上抓把土,在脸上搽几下,把头上原本溜光的发拉扯乱。小心脏蹦蹦跳着,支着耳朵,好好听,咬着嘴唇,大气都不敢出,听着马蹄声和脚步声慢慢变大,又一点点转小,耳中如击鼓一般震撼,两个人好久没敢动地方,两腿发软,身上打颤,哆嗦的如同秋风里日益萧索的黄叶。
“花儿,咱们还敢回家不?”香芹怯声问。
“你有多大胆啊,眼看着日本鬼子进了村还敢往前走?现在地里庄稼还没长起个儿,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村子里的人咋办。这事闹的,早知道这样,就该听我们家先生的话,安生在家里藏着。咱们也别走大路,抄小道赶紧回去吧。”
回到家里,大门敞开着,叶辰坐在墙根下荫凉处一个长条矮凳子上,两只脚蹬着药碾子的两个长柄,来回碾压,两个小孩子在一边拿着小鞭子抽木头做的陀螺玩。那陀螺是新用木头旋的,上面涂着红漆,底下还安着一个圆圆的滚珠,滴溜溜转。小瑞穿条蓝布小裤头,白背心,轮圆胳膊在那里抽打,源儿在一边拍着手叫喊,头上梳着一根直直的小辫儿,束着红头绳,挺着滚圆的小肚子。花儿头也没敢抬,溜着墙根进来,直接奔向水缸,先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下去,然后往手心里浇些水,匆匆洗洗脸。
“凤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赌输了钱是怎么着,瞧那小样儿,连头都不敢抬。”
原以为他专心做事,就是看见也不理会,没想到这小子近来清闲,那双眼一直绕着自家老婆打转,这回让他说中了,更是得意,一定要显摆一下。
花儿没忙着接话,让他的话音停顿一下。舀半瓢清水照照,脸已洗干净,发也不太乱,觉得能见见自家丈夫,才转身走出来,大声说:“今天在路上遇到日本兵了,把我和香芹吓的够呛。”
叶辰停下手头的活计,站起来,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花儿。“什么,日本兵朝哪个村去了?”
“还能去哪儿,就在西仁村东大路上,把我和香芹吓坏了,躲在柴草堆里,好半天瞅见没鬼影了才抄小路跑回来。心也不知家里的人躲起来没,一村子的人呢,想想就心焦。”
“早跟你说不要乱走,非不听。现在急也没用,跟我过来。”
拉着花儿走到堆柴禾的小屋里,拨拉开盖在上面的杂草,掀开木头盖子,露出一个很大的地窖,能藏下三五个人。
“什么时候挖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爷爷前些日子准备的,爷爷在北屋配药呢,万一听到鬼子过来,你就带着两孩子扶着爷爷躲进去。”叶辰说完,从厨房找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掖在上衣里面,带上门走出去。
两个孩子见大人那紧张样子,也不闹了,源儿张着手,各处看看,忽然无助地哇哇大哭起来。